第 302 章
南郡, 岐江城。
陸備是深夜回城的,進府的時候正院還有光亮,臨近四更天, 陸濤竟然還沒有休息。
陸備其實也很疲憊。
雖然他常年在南江口, 體能和狀態勝於同齡人, 可接連多日的連續奔波,中間又多次橫生波折,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還是有點扛不住。
但再怎麽疲憊,他還是打起精神前往正院,向陸濤匯報此次南召之行的結果。
“回來了。”
陸備進門的時候, 陸濤正皺著眉, 翻看著手中最新送來的密報。
岐江城在他一手掌握中, 打從陸備入城,他便收到了消息, 一直等著對方進府。
見人進來, 他微微和緩了表情, 差人替陸備更衣換洗, 一切收拾停當,兩兄弟才坐下來密談。
“阿青, 也罕達要我們供給他錢糧。”
知道兄長最關心什麽, 陸備也不遲延,開門見山地說出了此行的結果。
“每過一旬,便要給白龍山中的部族大軍補充給養,還要協助他奪取水道的通路, 讓他得以撤回草原。”
聽他這樣說, 陸濤的眉頭再度緊皺, 甚至有了比之前還要凝重的表情。
放也罕達和西胡大軍回草原倒沒什麽, 反正在陸濤的計劃中,這些西胡人不過還是他推翻業朝,清理世家的工具,遲早是要攆他們回去的。
他們原本訂立的盟約,隻是將雍西關及忻州、通匯一線劃給胡人,最多再搭個皁陽和白鷺口。像鼎豐、閶洲、衡壽這樣的大城,陸濤都是要攏在手中的,一個都不想失掉。
但是一旬一給糧草,這比朝貢還要嚴苛,朝貢至少是一年一給,這種按月份的補充給養,不等於要把西胡大軍養在南召了麽?!
陸濤心中氣急,臉上卻沒有表露出半分。
眼前的陸備,他名義上的兄弟,他共謀大業的合作夥伴,其實有一半的血統是西胡土侖族。雖然當年土侖老王把他當成棄子送到陸家為質,作為雙方合作的保證,但陸備畢竟還是土侖人,心係故族難免。
心念轉動間,陸濤輕輕搖頭。
“不成。”
他看了一眼陸備的神色。
“我們與封家必有一戰,正是需要囤積糧草的時候。這兩年天災不斷,南郡許多地方都糧食欠收,供給陸家的府兵都不夠用,如何還能勻給也罕達?”
說到這裏,陸濤頓了頓。
他在陸備的臉上並沒有看到異常,知他對此事也是不甚讚成,心中不由得放下了一些,語調也和緩了許多。
“也不是不幫他,之前我們不也給了不少東西?但也罕達這小子,自從進了舊京之後就變了不少,脾氣大了不說,還學會了獅子大開口。”
“前段日子,他遣人到我南郡城鎮劫掠,殺了不少人,已經引發動亂了!”
陸備端起案上的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緩緩道。
“那你讓他怎麽辦?”
“幾萬人困在山中,沒吃沒喝沒有補給,往北是邊軍封鎖,總不能都活活餓死。”
他說這話似乎沒什麽情緒,但陸濤與他做了幾十年的兄弟,一聽就知道他心情不佳。
但陸備說這番話,到底還是偏著也罕達多一些。畢竟也罕達是他唯一的子侄,又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情分與旁人不同。
“當然不能看著他困死在白龍山,所以他進南召的時候,我們不是送了一批給養?”
陸濤歎了口氣,開始把話題往回拉。
“糧草現在是真的緊,之前阿佐在鼎豐城消耗了不少,今年大部又欠收,江北世家的倉都被司馬燁搜刮得差不多,能填補的寥寥無幾。”
說到這裏,陸濤頓了頓,轉頭審視陸備的神色。
“倒是通匯……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指敲了敲麵前的桌案。
“原本南江水道的西線就有幾處被別家扣住,如今正好借此機會清掃一番。”
“若是拿下通匯,我可以把也罕達送到江北,到時候他要是爭氣,奪回失地也未必是難事。”
“阿馱,我可以給也罕達機會,但我不可能供養他,他想要什麽必須自己爭取,我的底線都攤給你了。”
“如果他再要得寸進尺,那就別怪我不買你的麵子,我們為他做的已經夠多的了。”
他這樣說完,就看到陸備的神情反而和緩了許多。
精壯的男人點了點頭。
“阿青莫急,我也是這樣與也罕達講的,他同意了。”
“隻要我們能打通去往通匯的水路,他可以回去北岸。”
聽他這樣說,陸濤點了點頭。
“那便要阿馱你親自走一趟了。”
他順手取下書架上的南江古水道圖,點指著上麵的一條支線說道。
“距離南召最近的岸灘在青羊坪,從青羊坪到通匯,沿線鴻山、碑陽在石家手中,拿下倒是不難,隻是通匯現在被邊軍占領,若要強行奪取,等於我們要與邊軍正式開戰。”
說到這裏,陸濤的語調低沉了下來,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凝重。
“阿佐吃了這樣的大虧,我這個做父親的原本應當立刻替他報仇出氣,可現在我們沒有能夠匹敵火1炮的武器,東林場那邊一直沒有結果,匠人死傷無數,卻沒辦法造出能夠使用的火1炮,這樣龜縮在南郡我心中憋悶。”
聽他說起火1炮,陸備便是心中一沉。
他來回南召這許多天,本以為東林場那邊應該能拿得出成果了,畢竟看著那炮也不像是很複雜的玩意,不過是鐵質的炮身內有刻線,比機關樓車簡單了不知道多少。
可聽陸濤這意思,竟然還沒造出來?
“怎麽這樣麻煩?”
他沉聲問道。
陸濤歎了口氣。
“阿馱,我們還是把那東西想得簡單了。”
“你走這段時日,東林場一共造出了二十門火1炮,其中有十門都是打了一次就炸膛。之後匠人改進了鐵質和炮1彈,現在勉強能打兩發,三發必然出事。”
“那個孩子……”
陸濤頓了頓,驀地歎了口氣。
“倒真是個人才。”
“我以前怨恨陸家長輩有眼無珠,如今我也做了這有眼無珠之人,扔了美玉留了石頭。”
“選錯人,看來就是陸家人命定的了。”
聽他這樣說,陸備不吭聲了。
他最是了解陸濤的心思,知道他依舊為當年被送去西莫支海為質的事情耿耿於懷。
不單單是陸濤,他也是一樣。
世人皆羨慕他作為陸備風光富貴的大半生,誰知道他作為馱烏雷那些年的艱難?
陸家與西莫支海,這是打從業朝建立之前便定下的盟約。為了確保雙方不背叛,雙方還延續了古早之前的結盟習俗,每一代都要交換直係子孫為質。
馱烏雷是老罕王的兒子,母親是一個中原羊奴,一生出來就落入了西胡王庭權力的底層。
他隻有一半的天神血,王庭不承認他是天神的後裔,長相也隨了母親的中原血統。但馱烏雷畢竟也是罕王的親子,老罕王上位之後,按照約定,馱烏雷便被送去南郡岐江城為質。
陸家是很愛惜羽毛的,身為世家譜係第一大姓,曆任家主都把名聲看得比天還重要。接受胡人為質一直是秘密操作,陸家為了不引人起疑,多半會給予對方一個身份,不上族譜的私生子,或是旁支小宗的族人,端看雙方力量對比情況。
馱烏雷的父親是個強悍的罕王,於是他便跟著水漲船高,成了家主的次子“陸備”。
他名義上的哥哥陸濤,為人清高傲慢,十分看重家族血統的純淨,對他這個名義上的“弟弟”無比厭惡。
陸濤是知道“陸備”的身份的,知道馱烏雷不過是草原送來的一個物件,根本配不上“陸”這個姓氏。他雖然沒把事情說出去,但他是陸家下一代家主,他對馱烏雷影響了同齡的陸氏子弟,馱烏雷的少年期便是在無盡的羞辱和折磨中度過的。
直到有一年,他偶然發現了陸濤的秘密。
那一年,業朝皇帝忽然圈禁了素有賢名的太子,將朝中東宮一係臣子全數下獄,京城日日抄家抓人,世家貴胄倒了一大片,鬧得人人自危,不得安寧。
遠在南郡的陸家也不安生。
陸家雖然表麵上隱世在南郡,但私底下與朝中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若是老皇帝準備借此發難,那陸家必須要有所準備。
於是馱烏雷跟著自己名義上的爹登上小船,沿著南江古水道一路向西北。
船足足走了五天五夜才到了通匯,在那裏,他見到了自己久違的親爹。
在他爹的身後不遠處,他看到了另外一個少年。
他穿著草原人的服飾,身形卻十分瘦削,臉色蠟黃頭發幹枯,一看就是生活十分艱難的模樣。
他親爹和養父對這孩子視若無睹,便如同對他一樣,身旁的常隨也都是態度輕慢。
雖然他們都穿得人模人樣的。
對對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視線交匯的瞬間,馱烏雷的心還是劇震了幾下。
這人,長得與南郡岐江城中陸家小郎君竟然一模一樣!
隻是陸濤的臉上慣常掛著清高的冷漠,冰一樣凍得人心發涼。
而這人,眼中有灼灼的火焰在燃燒,這種感覺馱烏雷也常常能夠體會到,那是對於命運不公的憎恨和憤怒!
這小子,是與他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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