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白克部老族長說得很沉重。


  千百年來, 三部吃煙都是靠煎煮海水,燒鍋日複一日的不停歇,也勉強能供得上族人最基本的需要。


  但柴火是越少越少的。山上沒有了林木,克騰山的風沙就會覆蓋全城, 將瀚海變成和坨坨河一樣的沙穀。


  白克人是很有危機意識的部族。


  他們的祖先也曾經擁有過肥美的草原, 茂盛的山林中孕育了豐富的食物, 白克人過得豐衣足食, 悠閑安樂。


  可是為了熬鹽, 白克族人砍光了整座山上的林木。失去植被的荒山被雨水衝刷下大量泥沙,洪流一樣埋掉了整個村莊, 一支白克族人全數殞命在那場災難中。


  白克族人驚呆了。


  好端端的大山,怎麽說砸就砸下來了呢?


  更糟糕的是,山中的泥土被衝刷進坨坨河,淤積的泥沙堵塞了河道, 每到雨季就要洪水肆虐, 淹沒了良田和草原,衝走了牛羊家畜。


  日子沒辦法過了!

  於是三部全數遷移進克騰山腹地。


  也曾有念舊的老人返回過之前居住的河穀, 隻看見坨坨河床常年淤積,河水量一年比一年減少, 眼看著幹涸了下去。


  待到徹底斷流,原本滿是綠意的河穀變成了風沙的獵場。入目所見皆是裸露的砂石, 人類根本無法居住。


  至此,白克族徹底絕了返回祖地的念想, 立下族規, 不得大肆砍伐林木, 不可再毀了這最後的聚居地。


  可如此一來, 吃鹽便成了白克族的大問題。


  以前有業朝來的行商遠途販運, 雖然價格不菲但至少也能保證來源。如今西胡十八部南下打穀草,中原與草原的商路徹底斷絕,白克部已經好久都沒買到鹽塊了。


  人要是不吃鹽就會沒力氣,身體逐漸孱弱,拿不起刀槍撒不動漁網,直至生病死掉。可是熬鹽就要砍樹,短期能苟活,子子孫孫卻要居無定所,一樣要命。


  現在,白克部連獵物的血都不敢浪費一點,多少能補充些鹽分。


  可還是不夠。


  僅存的鹽巴已經緊著丁壯吃了。如此下去,東胡三部落會逐漸凋零,西胡人卻可以憑借戰爭和掠奪獲得足夠的物資,此消彼長之下,早晚有一日,東胡三部將再也抵禦不住西胡的入侵。


  “你們沒有鹽湖嗎?”


  寧鋸子摸了摸鼻子。


  這種荒漠容易出鹽鹵地,不管是鹵水湖、幹鹽湖和沙下湖,找到哪個都不愁吃鹽。


  “鹽湖?”


  赫木達抓了抓頭。


  “瀚海湖的湖水一點鹹味都沒有,哪來的鹽?”


  “不是說瀚海。”


  寧非想了想。


  “就是帶鹹味的水,你們附近有嗎?”


  “有倒是有一個。”


  赫木達沉吟了一下。


  “但那是血池啊……隻有血池裏才是鹹水。”


  “就算大家不忌諱血池,但是熬鹽一樣要燒鍋,我們已經不能再砍樹了。”


  聽他這樣說,寧鋸子微微挑眉。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本時代聽到環保的理念。


  這些白克人眼看著就要斷鹽,還能挺著不去砍伐山林綠植熬鹵水,也是讓人欽佩。


  “血池是什麽?”


  他好奇地問道。


  “血池就是個小湖泊,湖裏的水都是紅色的,魚草都不能活,大家覺得不吉利。”


  一旁的赫蘭隨口說道。


  “但是那裏麵的水的確是鹹的,我以前和兄弟也山經常去那邊打獵。也山還用血池水喂過兔子,都活得好好的。”


  他說得是阿米萊語,寧非聽不懂。但他卻注意到,當赫蘭說這段話的時候,克雷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他很激動,又在強自壓抑著情緒,似乎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消息。


  寧非按了按小孩的手,關切地問道。


  “怎麽了?他是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嗎?”


  赫蘭聽得懂簡單的業朝話,見寧非臉色不虞,連忙搖頭。


  “沒有,沒有,沒有不好。”


  “我的說……血池,鹹的,兔子吃了沒事。”


  哦。


  寧非點頭,心中越發疑惑。


  既然赫蘭沒說什麽不好的話,那為什麽克雷的表情這樣凝重呢?

  隻聽赫蘭又操著生硬的業語繼續道。


  “我的……南石,兄弟,也山,他說,兔子吃人也吃,水裏,有……鹽。”


  “他……想把……血池水,直接加到肉裏煮,但是,大家都,不願意。”


  “不吉利,血水,熬鹽,要柴,我們沒柴。”


  一番話說得磕磕巴巴,但重點意思都表達出來了。


  寧非點了點頭。


  白克部生活的區域其實有個鹽湖,湖水多半含有某些成分或是微生物,在肉眼下呈現出紅色,所以被白克人認為是血池。


  血池是不吉利的,所以白克人並不從中取鹵製鹽。但是赫蘭的朋友用兔子實驗過,血池裏的水是可以使用的,隻是白克族人並不接受。


  不接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無論是血池也好海水也好,都需要砍樹燒鍋,白克人的祖訓不允許。


  不用煎煮法倒是不打緊,建立鹽場曬鹽後提純,一樣可以得到優質的食用鹽。


  不過血池這名字不好,東胡三部有宗教信仰的,萬一觸碰到人家的忌諱就麻煩了。


  想到這裏,寧非沒有接茬。


  身為一個“行腳商人”,白克族長的抱怨聽聽就好,畢竟商人隻能販運買賣,對於白克族的困境愛莫能助。


  再說赫木達也沒請求他幫著製鹽。現在四人都在人家的地盤上,白克族的態度和立場他還要觀察,不能腦子一熱就做聖人,萬一幫了白眼狼就麻煩了。


  想到這裏,他的關注點又回到克雷身上。


  就在赫蘭說話的時候,他注意到小孩的眼圈紅了。


  “怎麽了?是不是聽到族人的消息?”


  寧非壓低了聲音問道。


  卻見克雷點了點頭,貼著矩子哥哥的耳朵小聲說道。


  “我……我阿爸,我阿爸就叫也山。”


  噢!

  這下,寧非是真的驚訝了。


  雖然知道有很大幾率能打探到克雷家的消息,但他是真沒想到,認親的這一刻來的這樣快!

  “會不會同名?也山這個名字,在南石部很常見嗎?”


  克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強自抑製住激動。


  “也山不是名字,是姓氏。”


  “我阿爸的全名叫沙葉力·也山,我叫克雷·也山。”


  “我阿娘說過,阿爸的家族在南石很大,叫也山的都是我的族人。”


  哦,還真就找到了。


  寧非點點頭,輕拍了下小孩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少族長,你那位朋友真的用血池水喂過兔子,兔子吃了沒事?”


  聽他這樣問,赫蘭立刻點了點頭。


  “是真的,我,親眼,兔子養了三年。”


  “哦。”


  寧非點了點頭。


  “那你的那位朋友叫什麽?如今在何處?可否容我們去拜訪一下?”


  這次赫蘭搖頭了。


  “沙葉力……去業朝,沒有音訊……”


  他話剛說了一半,就見他對麵的小孩“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克雷撲進寧非的懷裏,哭得萬分傷心,仿佛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來。


  “嗚嗚嗚嗚嗚,阿爸……阿爸!”


  赫蘭被哭得一臉茫然,他搞不清楚明明聊天聊得好端端,這孩子咋就忽然哭了!?


  想了想,自己也沒說什麽過分的話啊?


  見他疑惑,寧非想了想,特意放慢了語速,給他解釋道。


  “這孩子的爸爸也叫沙葉力·也山,所以你聽到你說這個名字,有點觸景傷情……”


  可他也沒能把話說完。


  隻聽到前半句,赫蘭就“霍”地站起身,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沙葉力·也山?阿爸?”


  “難怪,你長得,像沙葉力,你是沙葉力的兒子?!”


  “你,阿爸在哪?”


  他怔怔看著克雷,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語速飛快地說起了阿米萊語。


  克雷抬起頭,全神貫注地聽,時不時也回答兩句,神情越來越專注。


  一旁的赫木達也麵露驚訝,但並沒有打斷二人,看向寧非等人的眼神卻越來越和緩。


  等到克雷拿出脖子上的玉,展示給白克父子之後,赫蘭忽然激動地上前,用力將克雷摟在懷裏,摸了摸他的頭,又用拳頭敲了敲他的肩膀。


  “%&*##&@!”


  白克族長赫木達也起身,從脖子上取下一串玉石鏈,將其中一枚玉石掛在克雷的項鏈上,然後摸著他的頭禱祝了一聲。


  克雷低下頭,也跟著說了句什麽,然後從赫蘭的懷裏離開,轉身又站回到了寧非的身邊,迫不及待地和矩子哥哥分享自己的喜悅。


  “小非哥,這是我阿爸的朋友赫蘭阿叔,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結義兄弟,也是我的義父。”


  “赫木達爺爺送了我平安玉,他說等我回南石,我阿爺也會送我一樣的,我們可以回我阿爸家啦!”


  小孩眼睛晶晶亮,被淚水洗刷的臉上滿是興奮,拉著寧非的手念叨個不停。


  “南石距離瀚海湖不遠,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騎馬的話大半天就能到南石城。”


  “赫蘭阿叔說我阿爺還活著,阿爺是南石的族長,這麽多年一直在四下打探阿爸的消息,阿爸的兄長還會開海船,我們可以坐船回九淩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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