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木東來回家的時候, 天色已經亮了起來。
他以前很少在這個時間點出門。他們鐵匠坊若是沒有特殊事,一般都是天亮以後才上工的,熬夜是常事, 但早起的時候卻很少。
所以眼前的場景,讓他略感陌生。
入眼所見,女人占了一多半。有的剛走出家門, 有的是從新食間出來, 包括他家老婆子和兩個閨女兩個女兒, 都腳步匆匆向舊食間的方向匯聚。
據說那裏就是織機班的所在。
年老的年少的都有, 大丫二丫一點都不顯眼, 因為還有五六歲的混在裏麵, 一起跟著去聽課。
木東來抹了一把臉, 忽然覺得現在的墨宗有點陌生。
來宗門沒兩天的劁豬丫頭造出紡織機, 和木工班一個不知名的小子得了水泥房。他徒弟柳鐵開始熬夜推算打鐵含量。還有他老婆和閨女, 竟然信不過他這個一家之主的能力, 想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看不上鐵匠坊的小子, 以後難不成要自己立戶?
木東來的疑惑還沒找到答案, 試刀會的結果卻搶先出爐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和徐進的方案都落選了。落選的原因不是質量問題,而是在於製造工藝太過繁瑣, 無法實現大批量生產。
對這一點木東來有點想不通,千百年來鐵匠都是這樣幹的, 每一把兵器都關係著匠人的名聲,當然要精益求精。
“但如果冶煉出的鋼料合格,那鍛打的過程就可以適當縮減。”
寧非是這樣給他解釋的。
“你們所說反複鍛打的傳統, 那是因為原本的工藝需要用鍛打控製含碳量。我們現在采用灌鋼法, 冶煉出的成料隻要比例混合適當, 本身就符合鋼的標準,自然不需要多餘的加工。”
“就像這個方案。”
少年矩子舉起手中的一張樺樹皮。
“這個方案就在燒料這個步驟下了大功夫,所以鋼料本身就勝出了。”
木東來知道,寧矩子說的就是柳鐵的方案。
這次試刀都是匿名提交作品,他那天晚上看到過柳鐵記錄冶煉結果,知道那就是他小徒弟想出來的。
柳鐵入圍,木東來隻驚訝了一瞬,心中隱約覺得理所當然。
畢竟結果在那兒擺著,入選的三個成品各有千秋,而且按照提交的工藝流程,可以還原複製。
沒得作假,大家心服口服。
他隻是有些感慨。
灌鋼法打破了鐵匠坊傳統的冶鐵工藝,他們這個老頭腦沒跟得上變化,現在已經有了落伍的兆頭。
可這隻是一個變化的開始,他有預感,未來還會更加顛覆想象。
十一月二十八,雍西關外剛剛下過一場雪,寧鋸子坐著小馬車晃晃蕩蕩走在去往定安城的路上。
今天的人設是西海來的“寧小先生”,裝備不能太寒酸,車馬配置是一定要有的。
朱雀大街的店還是采用“暗箱操作製”,不給梅大娘送禮那是一定拿不到貨的。偏偏前不久南郡一個末流世家送了陸家幾套“君子皂”,深得陸家幾位郎君的喜歡,連帶著家主也大大長臉。
陸家在南郡經營多年,打個噴嚏都能掀翻南江古水道的大船,更別說陸家幾位郎君的喜好,從來都是引領著岐江城裏風向。
於是,君子皂迅速在南郡流行了起來。尤其是陸濤鍾愛的青鬆味,陸時己常用的翠竹味,都是南郡世家大小郎君搶購的重點。不過這東西據說是從西海國遠道而來,有錢也買不著。眾人還是拐彎抹角從那小世家裏挖到了消息,摸到了雍西關定安城。
按照慣例,依舊是先花筆銀錢打點胡人大娘子,然後再花十幾倍於成本的價格偷偷拉走一批禮盒,這還是走關係從送去京城的貨中貪下來的,挨刀挨得心滿意足。
很快,洗護用品大禮包成了世家郎君和娘子們的心頭好,隻要用過一次就難以忘懷的清爽感覺,簡直不能更匹配世家高潔的血脈!這真是隻有高姓大閥才能用得起的好東西,尤其世家郎君最愛寬袖袍服,風一吹墨發飛揚,這才是先代名士的瀟灑風儀。
如今出門身上要是不帶著點皂香,小娘子都不好意思和手帕交講話。沒用牙膏潔齒而被人嘲笑的大有人在,羞得小郎君當場掩麵而走,好幾日都不敢出門。
不僅僅是在南郡,在閶洲,在闔霊,在京城,西海來的洗化大禮包簡直掀起了一場風暴!黑市之中超出百倍的高價,即便這樣還是一朝出貨,幾家哄搶,根本供不應求。
於是,定安城朱雀大街那家黑店忽然就火爆了起來。
這次梅大娘倒是不賣黑貨了,言稱主家應付不過來各家求購數量,又摸不準中原世家的脾性,幹脆把貨品都開放購買。不過西海國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就算車馬日夜不停也不可能供得上需求,自然還是先搶先得。
消息一出,風暴刮成了泥石流,連帶著整個定安城都跟著不安生。
世家就是地方豪強的風向標,越是有錢就越想謀求社會地位。雖然短時間內不能名列世家譜係,但享受一下世家才能用的東西,那還是能用錢做得到的。
於是大小家族都派管事前往定安城,論做生意,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世家還真比不過地方豪強,有機靈的幹脆在附近租了一處宅子,長期駐紮,順便做起了黃牛倒賣的生意。
每日一早,先去附近的早點攤子上喝一碗嫩嫩的水豆腐,澆頭鹹香豆腐醇厚;或是一碟香幹粗饃配白粥,溫熱飽腹,然後趕著寧村作坊開門的時辰去排庫存。運氣好直接能拿到現貨,運氣不好也沒關係,隻要打點好管事的胡人娘子,再繳交一些訂金,下次總能搞到一些,再轉手賣給各家族的管事賺一筆,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若是膽子再打一些,幹脆自己組一個商隊,最近定安城裏也新添了不少好東西,若是能販運到其他地方,也能賺下不少銀錢。
隻是這樣一來,就沒人再去細究這西海商人的破綻。比如為什麽宣稱是西海首富家的管事,第一次進定安城的時候穿得如此寒酸,而世家專用的花皂套盒隻送往京城,南郡陸家卻不曾擁有?
是以這一次,再度公開亮相的“寧小先生”就來打補丁了。
手頭寬裕的寧鋸子買了一匹小馬,又在木工房定製了一架馬車。馬車外廂的雕花極盡繁複,與市麵出售的套盒同款,一打眼就知道是西域風格。
寧鋸子吃過木駕車的苦頭,對減震格外執著,為此不惜冒著生化毒氣的危險,跑到鐵匠坊定製了一組彈簧,安裝上以後果然舒適度大大提升。
於是今日,西海國的“寧小先生”穿著紡織組剛剛縫製好的棉袍,坐著他華麗的四輪馬車前往定安城。
隨行的“護衛”都是宗門裏有胡人血統的弟子,如今換上了統一款式的棉袍,腰間束著豬皮革帶,高大健壯,十分威武。
大家都覺得這棉花做的衣服十分保暖,就算頂著塞外十二月的寒風在外麵走也不覺得冷,周身都暖洋洋地舒坦。他們是第一批棉袍的試用者,很快就要在塢堡中推廣,讓大家都能溫暖過冬。
“氣派”的西海商人進了城,徑直朝著朱雀大街走,一路收獲羨慕的眼神無數。
朱雀大街上的“寧村作坊”,從昨天開始就清掃店房,說是為了迎接主家前來巡店。
消息一出,有些人便蠢蠢欲動,無數雙眼睛盯著朱雀大街,客棧一夜爆滿,尤其臨街的客房供不應求,恨不能馬上看清楚這西海商人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晌午,封大公子帶著胞弟低調出現,引起一波小騷動。不過大公子和西海商人交情好在定安城可不是秘密,不然寧村作坊也不會開張的第一天隻做封府女眷的生意,這次不過是坐實了傳聞而已。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輛帶著薛家徽標的牛車也悄無聲息的進了朱雀大街。
車上坐著的是那位薛三帶來的小娘子。她本名薛卉月,族中行七,仆役下女都稱呼她為七娘子。曾祖父薛壁還在世的時候,七娘子在京城的時候素有才名,若不是年歲不足,說不定還能頂了堂姑薛儀微的位置,入宮做皇後。
可惜薛壁去世,兩薛分家,薛卉月一家便由嫡支變成旁係,歸了恒壽薛氏。不過他們這一房倒是衡壽薛中比較出彩的一支,薛七小姐的胞弟薛輝瑭有神童之名,小小年紀已然是雲浮學宮的弟子,此次姐弟倆跟著堂叔薛義梟來邊城定安,恒壽薛家也是帶著誠意來的。
能嫁最好,娶個回來也不是不行。封家手中的黑甲軍威名太盛,都是從刀山血海中曆練出的精兵強將,不由得旁人不動心。
前兩日京中傳來消息,投了西河王的薛義欒贈了一批刀劍給西河府軍,那可都是閶洲坊壓箱底的一等品,如今西河府軍如虎添翼,厲兵秣馬,大有爭位不成就自立為王的架勢。
連帶著,餘下兩家也有點著急,都盯著恒壽薛家這塊肥肉,開始向薛家二房施壓。
可壽平郡王年老德薄,昏庸不濟;東山王暴躁寡恩,馭下刻薄,都不是個好選項。
最理想的情況,自然是擁兵自重,支應宮中的太後娘娘另立幼君,如當年的李太後一樣,挾天子以掌朝權。
可李太後手中的隆成帝是皇室嫡支血脈,登基名正言順挑不出毛病,薛太後選中的卻是個遠房宗子,比不上三王血脈近便。
所以必須有強援,有手握大軍的強援,方能壓製得住朝中的爭議。
封家是個好選擇,隻是他們來定安城住了半月,始終沒見到封大都護,據說封伯晟月前外出巡查邊城戰備,一時半刻回不來。
而另一目標封大公子,卻一直找不到機會接觸。三堂叔和胞弟也想了不少手段,但對方就是不接茬,隻讓個封十二郎出麵。十二郎是封家嫡係,又是三堂叔的舊識,身份上說得過去。
可他畢竟和七娘子差著好幾歲,說起來還是個小孩,不懂男女之情不說,聞名京城的才女配個傻小子,這搭配薛卉月自己也不甘心,便一直這樣拖延了下來。
隻是近來家族催得愈緊,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事,無奈之下,七娘子隻得咬牙出手。聽說今日封大公子迎接西海商人,薛卉月一早便帶著仆婦下女到了朱雀大街,就停在寧府作坊對麵的小巷中。
她在牛車裏整理好儀容,對著銅鏡檢視了半天,確定自己沒有瑕疵以後,這才款款走下了牛車。
剛一下車,薛七娘子就愣住了。
隻見街角對麵,一個青袍少年也正從馬車上走下來,眼若墨玉,相貌疏朗,正和一旁的封大公子談笑風生。
這兩個,一個高大俊美,矯悍鋒銳;一個文雅灑落,風度翩翩。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男子,站在一起便格外引人注目,周遭的許多小娘子都紅了臉,卻還頂著害羞,不錯眼地暗中偷看。
薛七娘子的眼隻落在那青袍少年的臉上,一處一處細細端詳,越看越覺得恍惚。
便這些眉眼口鼻,也不知道在她夢中出現過多少次。
通水河畔,芝蘭玉樹的少年一身白衣,一樣的清貴文雅。
隻是陸家的芝蘭玉樹,如何會出現在這荒涼的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