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紡棉機小組一舉得房, 全塢堡都覺得羨慕。


  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發明創新的本領,事實上,墨宗的大部分匠人, 還是更習慣按照已經被確定好的步驟和流程幹活,輕易不會做出改變。


  這倒也不是件壞事。畢竟在任何一個時代中,敢於創新嚐試的人還是少數, 要是能把每一項工作細節做到極致, 也可以成為合格的產業工人。


  鐵匠坊的大部分人, 就屬於這種情況。


  自從寧非與封愷打成試製邊軍兵刃的約定後, 墨宗的鐵匠坊就處於一種奇怪而又複雜的氛圍之中。


  原因在於之前的試刀大會, 全坊每一名弟子, 無論年齡輩分, 人人都親手按照矩子的要求打造了一柄橫刀, 然後當著全宗門的麵被放在一起比較和評判, 公平公正是毋庸置疑的。


  但, 結果就有些慘烈了。


  比如有幾名連破甲都做不到的, 簡直就是公開處刑, 一連幾日臉都抬不起來,見到誰都覺得實在嘲笑自己。


  鐵匠坊啊!打鐵的刀砍不動甲,那他們造的是爬犁麽?以後還有什麽臉麵說自己是墨宗弟子, 簡直就是宗門之恥!


  有些人結果還算不錯,但也是心裏不暢快。


  對, 說的就是木東來和徐進。


  這兩人算是鐵匠坊中的佼佼者,說實話一直覺得自己是墨宗最會打鐵的人沒有之一。然而在這次比拚中,兩人都敗給了楞頭傻小子柳鐵, 這小子之前可是差點被攆出宗門的貨!


  當然, 這事表麵上也不算丟臉, 因為柳鐵那把刀造得的確漂亮,而且還有矩子在一旁做技術指導,墨宗的矩子是宗門天賦最高的人,輸給矩子很正常。


  可兩人糾結也就是在這裏。


  雖然已經對寧非在宗門的地位心服口服,可是作為一個在冶鐵爐前過了大半輩子的人,木東來和徐進對自己的技術還是非常有自信的。


  別的不說,但就打鐵鑄劍一項,以前是鐵料比不上龍泉劍坊,現在有矩子教的灌鋼法,出爐的成料本身就是已經是一等品,比龍泉劍坊的百煉鋼半點不差。


  可就算是這樣,做出來的刀還是不如矩子和柳鐵的成品。關鍵矩子也沒幹什麽,全程都在房中寫寫畫畫,間或有時候去柳鐵的爐子前查看情況,鑄刀折打的時候可是一根指頭都沒伸!


  但人家還是贏了!贏得明明白白,斬甲三十紮,還是和他們同一個草人!

  為啥人家的刀就那麽鋒利,那麽好看呢?!


  百思不得其解,木東來心裏一直壓著一塊石頭,夜晚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他家婆娘嫌他煩,一骨碌翻身從炕上坐起來,推了推老頭子的肩膀。


  “你咋回事?不睡覺就堂外蹲著去,恁地招人煩!”


  木東來一愣。


  他和老婆子過了四十多年了,啥時候聽見老婆子這樣凶?莫不是被啥玩意魘著了?!

  “你……你是個啥東西?”


  木東來的媳婦王氏被氣笑了。


  “我是啥?我是你媳婦!”


  “你要是不睡覺,就去坊裏抽煙吧,別礙著我明天早起。”


  “啥?”


  木東來這回終於聽出不對勁了。


  他前兩天就覺得老婆子不如以前好說話,讓端個盆子倒個水都不情不願的。之前覺得是因為試刀會的事,自己心情低落,看啥都有點不順眼。可現在一看,根本是在他還沒注意的時候,他身為一家之主的地位發生了變化!

  看看!不就是翻個身嘛,這就要攆他出門了!

  “我說老婆子你咋回事?你早起不也就是去食間搭把手,那麽多人也不差你一個,有啥要緊的?”


  聽他這樣說,王氏冷冷一笑。


  “以前是沒要緊的,以後可不好說了。”


  她踢了木東來一腳。


  “你以為就你能幹活麽?秋嬸子現在組織堡裏的女眷學織機,我和大丫二丫可是第一期學員!”


  “這兩天開始講指法了,是個熟能生巧的活,天天都要練。要不是還得抽空回家伺候你和三小子吃喝拉撒,我能比大丫二丫學得還慢?”


  啥?

  這下,木東來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盯著他家老婆子。


  “你說你跟大丫二丫都去學織布了?就那麽前兩天劉通和萍花造出來的織布機?”


  “啊,對啊。”


  王氏冷哼一聲。


  “秋嬸子說了,矩子將來會在塢堡裏辦個織布坊,願意學的以後都可以去上工,但必須要掌握現在的織布方法。”


  “機器還在改,但方法是不變的,到時候隻要再講一遍就能看明白用法,不耽誤功夫。”


  哦,好像的確有這麽一回事,木工班的小子和殺豬的丫頭還因此得了一間單房。


  木東來摸了摸鼻子。


  難怪之前老婆子一直在念叨織機什麽的,他心情不好不愛聽她囉嗦,敷衍兩句就給人打發了。後來老婆子也不提這個話茬,但眼神卻越來越冷,原來是參加了秋婆子的紡織組。


  “幹那個幹啥?”


  木東來砸吧了一下嘴。


  “那都是塢堡裏沒著落的孤寡娘們才會去的,你男人是鐵匠坊的,還能餓死你?”


  “再說大丫二丫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乖乖在家操持家務多好。等我有空在匠房裏給她們物色兩個靠譜的小子,將來也算是有依靠。”


  “嗬。”


  王氏冷笑一聲。


  “不會餓死?之前又不是沒有差點被餓死的時候。”


  見木東來要打斷,王氏朝老頭子一揮手。


  “你像聽我說完,別老是你說得歲,嘴又不隻你們爺們長了。”


  “往前十年,你和魚老頭為宗門操了不少心,那時候就你們出去張羅糧食,拉扯著大家活下來,這事誰也忘不了。”


  “但要是沒有矩子找到土豆,咱們這會兒可能已經餓死了。別說不能,糧食都是緊著青壯吃的,那當口秋婆婆和柳老頭都上了後山,再要是沒有糧,下一批就輪到我們這些沒啥用的婆娘了。”


  說到這裏,王氏歎了口氣。


  “所以那時候我就在想,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漢子要是自己都沒飯吃,年輕鮮嫩的小娘子還可以再走一家,我一個老婆子是不是就隻能跟著餓死?”


  她也不去看老頭子五顏六色的臉色,自顧自的繼續念叨。


  “本來都認命了,想著下輩子死活要投個男胎。結果前兩天織布機造出來了,那布織的又快又好,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軟那麽吸汗的料子。”


  “棉花我種過,棉桃我摘過,棉籽我軋過,我再會織布,那是不是也算有個能糊口的手藝了?”


  “這女人啊,還是要有門手藝傍身。不然年輕的時候可以靠男人,年老的時候男人要是靠不上,那就隻能等死了。大丫二丫是我閨女,我可不能讓她們走我的老路。”


  木東來這個氣啊!

  他想說你路怎麽了?他木東來是苦著她還是餓著她了?!但偏偏老婆子說的還都是事實。若是沒有矩子寧非找到土豆,宗門這個冬天必然是慘烈難熬,老婆子跟他一輩子,也就開頭幾年和現在過得安穩。


  鬱悶之下,木東來下炕穿鞋,氣呼呼地去了匠房。


  原以為匠房裏沒人,不想等他到達的時候,有一個小高爐裏還在冒煙,有人正在熬夜幹活。


  進門一看,竟然是柳鐵。


  “鐵子,都這個點了,你咋還在?”


  柳鐵抬頭,見是師父木東來,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放料杆。


  “師父,我想驗看一下邊軍刀劍的配比。”


  鐵匠坊最近在試製邊軍武器,因為是製式裝備,需要批量生產,所以必須事先確定好工藝標準,不能大家各做各的,隨意發揮。


  製式武器不要求像之前的橫刀那樣削鐵如泥,但卻要在韌性和耐久度上多下功夫,針對這樣的要求,鐵匠坊內部也發生過好幾次爭論,每次都是各持己見,誰都說服不了誰,便隻能拿一較高下。


  這一次寧非並沒有參與其中,他覺得專業的人應該做專業的事,自己臨時客串一次沒什麽,但每次都要摻和進去,就有點越俎代庖的意思了。


  他是墨宗矩子,又不是每個項目組的主管,鐵匠坊要想真正支撐起來,還是要這些匠人自己努力。


  最終,鐵匠坊還是決定用事實說話,再來一次試刀會,看看誰的工藝更符合要求。當然,評定的標準可不是單一的破甲,還要考慮工藝的複雜性和成本高低。畢竟這是給客戶定製的武器,將來要批量裝備邊軍,搞得太複雜太繁瑣,產量跟不上也是白說。


  於是,這一次的眾人反而輕鬆許多。有人盡量簡化流程,有人努力降低成本,誰都知道十全十美的是做不到的,矩子也說了,會選擇三個方案供雍西關選擇,所以中標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你最近可真是長進了啊!”


  木東來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由衷地說道。


  自從上次的事情以後,柳鐵這孩子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以前那些不過腦子的話再也不說,整個人也開始沉澱成熟,幹起活來認真細致。


  尤其是和矩子一起鑄刀以後,柳鐵比之前還要沉默。他學著矩子的習慣,自己給自己準備了一個樺樹皮本子和一根炭條,每次開爐都要記點什麽,沒事的時候就拿出本子來自己琢磨。


  最近大家都說柳鐵就睡在火爐前,木東來還有些不相信,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也沒什麽。”


  柳鐵抓了抓頭,眼神一直瞄著火爐的送料口。


  見爐溫燒得差不多,柳鐵先是查看了一下爐中鐵液的情況,然後抓起炭筆在樺樹皮上刷刷寫了幾行。


  “你記的是什麽?”


  木東來好奇地問道。


  “是爐中鐵水的狀態,還有高度。”


  柳鐵一邊寫一邊回答。


  “之前和矩子一起鑄刀的時候,矩子曾經給我講過一些溫度,含碳量啥的,我一直沒搞明白,就隻是按照矩子說的做,但是步驟我都記住了。這次我想自己試試看,把每一步都分解出來看看有啥用處,搞清楚矩子到底為啥要加這些東西,不加又能差在什麽地方!”


  “我那時候不明白,矩子就說可以多做多觀察,標本數量足夠大一樣總結出道理。”


  說著,他把樺樹皮本遞到木東來麵前,黑紅的臉上略微放光。


  “矩子說的沒錯啊!就那個含碳量,不是說隻能百中取一的含量?我現在有點搞明白了!我們用之前爐子煉出來的鐵含碳量不夠百一,用高爐燒出來的又高於百一,隻要把兩種摻和一下,再記錄下百一時候的狀態,不就能推斷出來合不合格了嗎?”


  “師父你看啊,我之前有一爐就燒的時間過長,結果裏麵的鐵水混合後就有點硬。我現在這爐準備少燒一會兒,希望這次能出點好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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