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寧鋸子住的水泥房距離新食間不算遠, 是座平層的獨棟小房,房子引入了前後院的設計, 將他個人的起居室、書房與公共會議室分開。木匠班按照他的要求打造了桌椅, 大家如今都是穿著鞋子坐在桌前,主要防著鐵匠坊那幾個老襪筒在開會的時候放毒。


  如今主樓已經空置, 唯一的住客隻有缺德聖人的木像。搬家時謝老本想一起帶到新居,但被寧非嚴詞拒絕了,言說要保留墨宗的傳統, 不能強逼聖人搬家。


  嗬,他好容易才擺脫晦氣,才不要自找不痛快。


  “燒生鐵精, 以重柔鋌,數宿則成鋼, 這是一位叫綦毋懷文的前輩總結的方法。具體說來, 就是將熟鐵放在爐子裏, 生鐵板放在爐口,不斷用火加熱,當溫度達到一千三百度時, 生鐵開始融化,這時用火鉗夾住生鐵左右移動, 同時有人不停翻動熟鐵, 使之均勻淋到生鐵液, 改變合金含碳量, 使之進入鋼的範疇。”


  “要做到這一點, 首先我們要量產生鐵。”


  寧鋸子在木板上畫了一個新的冶煉爐,然後在之前的爐子上打了個叉。


  “差別不大,主要的不同在於鼓風的位置。”


  “我看過鐵匠坊目前的煉爐結構,鼓風的高度其實已經有所改善,但還是不夠高。”


  “如果我們再把鼓風口提高一些,熱空氣通路是向上的,所以熔煉產生的生鐵液珠將會避開直接鼓入的空氣,得以生成生鐵的液池。同時,由於鐵比較沉,爐渣礦粉之類的雜質可以浮在鐵液之上,我們在鼓風口和爐底之間開一小口,爐渣就能被放出,並且可以通過這種放料口觀察爐內的生鐵液是否已充滿。”


  “一旦爐滿,即可將生鐵液放出,直接淋在熟鐵板上熔鑄,即可出鋼。”


  寧非話落,水泥房裏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原來之前眾人聽得專注,竟然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錯過了什麽要緊的關鍵點。


  寧鋸子淡然一笑。


  “別急,煉鋼不是這麽簡單,之前我說了,生鐵隻是其一,還有第二個要點,爐溫。”


  寧鋸子又開始敲木板。


  “爐溫三個要點,首先是鼓風,然後是燃料,最後是爐體的設計。”


  “量產鋼靠人力不可能做到,需要畜力或是水利,但這事不著急,我們可以先做出來鋼再來討論量產。爐子設計我畫在這裏,高爐能延緩爐內熱量散失,節省燃料。鐵匠坊現在煉鐵用煤,煤的溫度是足夠的,但含硫和其他雜質太多,容易汙染鐵水,所以我們要煉焦。”


  “煉焦怎麽煉?隔絕空氣,幹燒。”


  這堂課,寧非講到深夜,眾人也聽到了深夜,如癡如醉,連上廁所都十分不情願。


  雖然很多東西都還聽不太懂,但矩子無疑給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以前好多想不通不明白的地方,在這一次的解說下似乎有所頓悟,而畫在木板上的高爐圖,則是讓鐵匠坊的每一個人都心情激蕩,恨不能馬上衝出去燒磚蓋窯,自己親手試上一試。


  這一夜,鐵匠坊眾人集體失眠了。


  他們很多人自來到墨宗開始,就曾聽說過鐵匠坊曾經的輝煌,曾經天下名刀都出自墨宗,許多至今還在的千金寶刃,都曾是墨宗鐵匠坊主的得意之作,隻是自離開雲浮山後,這個威名便蕩然無存了。


  有人說墨宗匠人欺世盜名,借著雲浮山才得以直上青雲,離開便是墜入泥淖。鐵匠坊的眾人不服,一心想著重振聲威。無奈薛家的龍泉劍坊異軍突起,墨宗又的確技不如人,漸漸的,鐵匠坊陷入了沉寂。


  今夜聽了矩子講授,木東來原本以為自己會興奮到渾身顫抖,因為他終於有機會完成師父的夙願,重新拉起墨宗鐵匠坊的威名。


  可事實上,他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許多,也沒有太去在意名聲和威望。


  他更多地在琢磨矩子講的那些聽不懂的道理。比如成分,比如結構,比如元素。


  冥冥中,這些東西串聯起來,似乎能解釋得了天地之間的原理,能解釋以前師父隻讓他死背下來的口訣,能解釋他們的百煉鋼為什麽就是比不上龍泉劍坊。


  所以接下來,隻要按照矩子說的一步步操作,他們完全可以做出比龍泉劍坊更好的鋼!


  第二天一早,寧非半夢半醒地爬起身,迷迷糊糊去廁所解手。路過客廳的時候,他忽然感覺有什麽不對,猛一抬頭就瞥到窗外黑壓壓擠著一群人頭,嚇差點尿意崩裂。


  寧鋸子:……臥槽略驚恐啊!

  寧非打開門,果然在路邊蹲著的都是鐵匠坊的人。


  他們倒也乖覺,都蹲坐在院子外靜靜等候,一個挨著一個整整齊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寧非:“你們都不睡覺嗎?”


  木東來站起身,臉上略帶驚惶:

  “是擾了矩子休息嗎?我等這就回去。”


  說著,他就踢了旁邊的徐進一腳。


  “走走走,都說不讓你們在這兒擠著,咋就不聽話!?”


  徐進也很委屈。


  “我昨天晚上聽得有點不明白,想了一晚上都睡不著,這不想等早上矩子醒了再問一問。”


  “再說師父你不也來了?”


  寧非看了看天,其實天已經快亮了,按照牛背山這邊的時間算,其實已經不算早,塢堡裏的人都出來幹活了。


  他抹了把臉,示意眾人先進來,自己去小廚房洗漱更衣。


  他出來的時候,克雷已經把早餐送了過來。


  矩子套餐是一杯羊乳,一碟野菜,以及一個粗糧饅頭。


  最近“寧家作坊”的貨物賣到飛起,寧鋸子狠狠賺了一筆大的,倒是有餘錢給宗門增加些主食。


  他一抬頭,問小會議室中的眾人:“你們都吃早飯了嗎?”


  聽他這麽問,小孩克雷反應最快。


  他瞪著鐵匠坊諸人,不無警惕地說道:“你們要吃就去食間,這是牛嬸子給矩子做的!”


  眾人哪還好意思留下,紛紛做鳥獸散。等掐著矩子用餐完畢,鐵匠坊諸人又整整齊齊坐了回來,比塢堡裏的羊群還乖覺。


  寧非覺得這樣不行。學生缺課太多,幾乎沒有基礎,隻講理論人家不可能動。


  “這樣。”


  他摸了摸下巴。


  “我們先按圖紙砌出來個煉焦爐和煉鐵爐。你們實際上手操作,試過幾次就懂了。”


  聽他這樣說,眾人歡聲雷動。


  鐵匠坊本來就是手口相傳,以前老師傅也是這樣帶徒弟的,有悟性的看一遍就能明白不少。


  於是這一天,沉寂了許久的鐵匠坊再度熱鬧了起來。墨宗弟子的動手能力堪稱強悍,寧非隻是指導了幾句,眾人就利用現成的材料搭出一個簡易的煉鐵爐,然後用一個已經廢棄的火窯改造成煉焦窯,並且成功試製出第一批焦炭。


  “矩子,入料嗎?”


  ,木東來站在高爐的入料口旁,手略有點抖。


  這不是他第一次開爐煉鐵,他這半輩子都活在煉爐邊,從不曾像今天一樣心情緊張。


  “放吧。”


  寧非點頭。


  “注意觀察爐內鐵水的高度,快滿的時候就開始放,不要等到全部沒頂。”


  “好哩!”


  出料口附近的徐進應了一聲,然後朝柳鐵比劃了個手裏,高大的漢子馬上開始鼓風。


  餘下的人都圍在附近,一眨不眨地看著三人煉鐵。熱度很快就躥升了起來,每一張臉上都沁滿了汗珠,衣服很快被汗水濕透。


  但沒人在乎。汗多了就抹一把臉,熱急了就出去外麵抓口雪吃,飯食都是眾人輪流去食間領的,大家輪換著鼓風箱,一刻不停,眼中都似有火焰在燃燒。


  終於,徐進再一次湊近了出料口,然後驚喜地叫道。


  “可以了!要放鐵水了!”


  然後,他小心翼翼撥開了爐缸的開關,下一刻,通紅的鐵水奔流而下,如泉湧般淋在爐底下方架著的熟鐵料上。


  “轉!快轉動熟料!”


  寧非提醒道。


  “好嘞!”


  木東來馬上抓起把手,掄圓了胳膊開始轉動熟鐵,一邊轉還用鐵錘敲打,務必讓鐵水浸得更加均勻。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用上了畢生的力氣,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心上,與呯呯跳動的胸口同頻。


  鋼!

  他們的鋼!

  他們墨宗的灌鋼法!

  他木東來有生以來,親手打出來的鋼,一定要成功!


  敲到最後,木東來已經淚流滿麵,手腕微微發抖。


  徐進搶過了他的錘子,一下一下的砸,同樣眼眶發紅。


  之後,這場打鐵變成了一個儀式。一個人累了就換另外一個,打鐵錘在每個人手中流轉,不知道多少次敲在鐵料上,每一下都鏗鏘有力。


  寧非默默退了出來。


  實際上鐵敲得差不多了,再敲也隻是浪費時間浪費人力。


  他尊重這種悲情,對於一群執著於提升技術的匠人,他們是配得上欽佩和敬意的。


  “矩子哥哥,你不讓他們停嗎?”


  跟出來的小孩克雷一臉嫌棄。


  男兒有淚不輕彈,哪有一邊哭一邊幹活的?像他待的木工班就不會這樣。


  寧非正抬頭看天,聞言低頭笑看他一眼。


  “停?為什麽要停?”


  他忽然長舒了一口氣。


  “能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是最幸福不過的事。這種安穩和滿足,隻有體會過的人才明白。”


  克雷不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但矩子哥哥的微笑他記住了。


  多年以後克雷回想起來,才忽然明白,那種情緒叫做欣羨,還有對往夕時光不可再回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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