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十一月初, 雍西關一線定安城、永平和闞州同時出兵。三路兵馬分三個方向,封大公子走中路赴獅子口,副將唐東嶽西進老邊溝, 副將劉文斌於東路策應二線人馬,對祡嶺西線胡騎盤據地行清繳之勢。
獅子口易守難攻,是胡騎南下的前沿支點, 也是此次進兵的難點。
早年這裏是業朝的土地, 劉氏太後亂政十年, 邊城的土地不斷被胡騎鯨吞蠶食, 獅子口也落入了胡騎的控製之下。
獅子口淪陷後, 胡騎為了節省城中消耗, 殺光了年老體弱的葉恩, 然後將女人和小孩拉去漠北塔納城賣掉, 男丁就地便入輔奴軍, 作為前線戰鬥的炮灰。
於是好端端一座邊城, 如今已經淪落成駐防的塢堡。城中沒有任何商業活動, 隻有胡人騎兵盤踞於此, 仗著地利之便,肆意南下劫掠。
之前在石沱嶺肆虐的零散胡騎,大多也是來自於獅子口。然此地靠近祡嶺, 冬季酷寒,胡騎多半蜷縮於城中取暖, 最近倒是越發沒了動靜。
他們也倒放心,知道雍西關的業人也不會來。業人守城卻是不如胡騎機動,占了就要挨凍一冬天, 城裏的人被凍死也是很正常的事。
等到來年春暖花開, 他們再派大軍南下, 輕而易舉就能對付那些被凍得半死的守軍。
城頭箭如雨下,喊殺聲震天。
獅子口的城牆年久失修,已經有多處破損,城門搖搖欲墜。
城下是黑壓壓的黑甲軍,完全不遜於胡騎的衝擊力,讓盤踞在獅子口的胡人隻打了一個照麵就退回城中,想要借助險要的地勢抗擊業人的進攻。
但這樣的負隅頑抗並不能堅持多久,黑甲軍的箭頭都帶著火瓶,落入城中就會熊熊燃燒,城中到處黑煙滾滾,根本看不清情況。
城下,潮水一樣的黑甲軍列陣靜待,一旦前鋒破城,下一刻就會全員出擊,殺進獅子口。
他們中的很多人,家中父母妻兒死於胡騎鐵蹄之下,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無奈之下的投軍從伍,不單單是為求一口飯吃,更是心中憋悶著血仇,想著有朝一日重回故裏,一定要找機會殺幾個胡兵,好報得闔家老小的潑天血怨,告慰家人的在天之靈。
如今,終於等到了發泄的機會。
邊城苦胡騎久已,六月胡騎南下扣邊,這是業朝將士第一次主動出擊,全軍的士氣都高漲破天。
封愷知道城中已然沒有業人,索性放開了手腳讓麾下的兵士破壞,投石車火瓶換著來,一點兒都不用留手。
左右獅子口也是要重建的,幾堵破牆爛房哪比得了將士的性命。
城頭胡人被這一波猛攻打得暈頭轉向,眼看著黑甲軍搬出了拆城牆的巨木,獅子口守軍嚇得一頭冷汗,急報頭領罕達。
“罕達蘇尼,城下的業人抬出了巨木,要頂破城牆了!”
罕達大驚。
“業人要破城?這怎麽可能?!”
這位胡人全身甲胄,手裏握著青銅骨朵,驚愕的表情被絡腮胡子遮掩,但一雙眼卻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業人瘋了嗎?!他們這樣打,就算攻下了城也無可據守啊!”
他氣得直用銅骨朵砸地。
“都瘋了嗎?都瘋了嗎!?馬上就要下雪,這群業人連房子都沒有,都要等著凍死嗎?!”
“那不如就索性讓與他們吧,蘇尼!一座廢城而已,我們隨時都能占回來!”
他的副將眼珠一轉,湊近了建議道。
罕達瞪了他一眼。
他這個副將是業人投誠的,業人詭計多端,現在勸他讓城,莫不是有什麽陰謀?
“天神的勇士隻能衝鋒,永不退卻,你這是想讓我做逃兵?!”
聽他這樣說,副將連忙搖頭。
“蘇尼莫要誤會,哪裏是小的讓蘇尼做逃兵?這是敵進我退的戰術!”
他頓了頓捋了捋八字胡。
“蘇尼請看,此處乃是關卡要塞易守難攻。可易守難攻也要有城可收。”
“如今雍西關大兵壓境,人數比城中的勇士要多上許多,即便依靠天險,我等也是堅持不了多久的。”
“如今看城下的打法,明顯就是要不計代價。若我等和人硬拚,白白葬送勇士的性命不說,城終究還是守不住的!”
“不如趁著包圍還未形成,我等先行撤退,走之前把城池付之一炬。過兩日便要有雪,城中無房無牆,業人兵丁隻能挨凍受餓,一場雪下來不知道要凍死多少?!到時候我們再殺回來,這城不是唾手可得?”
聽著似乎很有道理,但罕達不敢盡信。
業人狡詐,這人又是降將,天神知道他會不會和雍西關裏應外合一起誆他!
正猶豫著,城下再度起了變化。
罕達登上城樓,正看到一頭烏黑的駿馬越出軍陣,馬上是一身黑衣黑甲的年輕武將,身後跟著是百十名親軍騎兵。
親兵中有人高舉著一麵青色大旗,上書一個巨大的“封”字。黑衣武將駐馬於陣前,腰身勁瘦筆挺,彎弓搭箭對準了罕達的方向。下一刻,黑色的勁風撲麵而至,罕達還來不及反應,黑色的箭矢就他的胸口。
罕達口噴鮮血,強忍住劇痛才沒有倒下。副將本能地想跑,卻也隻來得及轉身,另外一隻箭矢便紮中了他的背後,直接透胸而出,屍身墜地,瞬間沒了聲息。
罕達的親兵搶上前,扶著自家頭領下了城牆,在黑甲軍震天的喊殺聲中,從城門逃出了獅子口。
他們也不敢走大路,仗著馬快逃到了漠南草原,正遇上一列往北行進的商隊。
親兵本想劫掠一番,卻冷不防在商隊頭人的手中看到了狼牙令牌。
這可是上京穀蠡王的信物,穀蠡王統領南下東路大軍,他們的統領罕達便在穀蠡王的麾下效力,做一個掌管百人騎隊的蘇尼。
“我等為穀蠡王運送鹽鐵,還請諸位勇士莫要傷了自己人。”
領頭的業人笑道。
他自然也看到了重傷的罕達,便主動提出商隊有疾醫有草藥,可以幫忙救治傷者。
“你們是哪裏來的?”
親兵疑惑地問道。
他驗看過馬車,上麵放的果然是鹽巴和鐵器,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
這些業人的口音和邊關相差很大,軟綿綿的調子,倒是有點像之前投在蘇尼賬下的副將。
那副將說自己是閶洲人,自幼飽讀詩書,還是個小世家出身,比雍西關封家還要高一頭。
聽他這麽問,商隊頭領露出一抹倨傲的笑容。
“這等機密事你就莫問了。我等乃是從中原繁華之地而來,我家主人與穀蠡王有約定,提供物資助你攻破西線邊鎮諸城。”
“你們若是入得關內,須得聽從我家主人號令。我家主人乃是世家大族,血脈高潔,比邊關封家不知金貴多少。”
“你等若是聽話,以後自然不愁享不得繁華,穀蠡王能迅速攻破忻州一線,便是我主給了大大的好處的。”
嘖。
親兵啐了一口。
比封家高一頭又如何,不還是不敢和人家撕破臉?!
至少封家沒人投降,拚到最後一人也不投降,凍死餓死也不投降,這一點很合他們天神勇士的脾性!
高不高不知道,但在他眼中,封家是比這些中原人更值得尊敬的存在。若是沒有封家,天神勇士哪裏還會被困在這苦寒的草原,早就可以盡享中原富庶之地的繁華盛景了!
封愷帶著親軍衝殺入城,手中的藏罡劍直接當砍刀用,舞得出了虛影,每一下都要收割一條生命。
此刻的男人,再也沒有之前的清冷端肅,真如同殺神一般,渾身浴血,勇不可當。
罕達重傷逃走,城中的胡騎便如無頭蒼蠅般四下逃竄,很快就被攻上來的黑甲軍抱包了餃子。
獅子口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城中沒有一座草房是完整的,到處都有火焰在燃燒,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封愷讓人去清理屍體,收治傷員,計算戰損,一番安排過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封慷是第一次上戰場,開始還激動得熱血沸騰,可看到眼前屍橫遍地,城毀牆倒的場景,整個人都被震懾得說不出話。
此一戰,黑甲軍大勝,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原來……戰爭竟然是這樣的。
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封愷用染著血的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是的,戰爭就是這樣,不管誰輸誰贏,都會死掉很多人。”
他指了指不遠處幾名被砍傷的兵士。
“還有那些,他們傷的很重,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天意,如果壞了手腳,那便不能再上戰場,要解甲歸鄉。”
“歸鄉?那他們靠什麽活?”
封小弟喃喃道。
手腳都沒了,就算能保住性命,那也不就是個廢人了麽?
這個世道,好人都不一定能活下來,何況是個手殘廢的人,不就是回家等死?
“軍中會有撫恤。”
後半句話,封愷沒有說,他覺得以十二郎的腦子,應該能想得出結果。
“所以爹的俸祿才會總不夠花……”
封慷目光有些渙散。
“怎麽夠用呢?那麽多人,朝廷又發不全糧餉和撫恤,該怎麽活……”
兄弟倆歎氣一聲,誰都沒說話。正這個時候,路勇上前回報,說隨後軍一起過來獅子口的墨宗的工程組到了。
封愷眸光一轉。
這是他與非弟商量後獲得的幫助。
墨宗出一個工程組,幫助指導黑甲軍修築越冬的工事。但有個前提,一定要保證墨宗弟子的安全。是以這次雖然是上戰場,但墨宗卻始終處於最安全的後軍,隨時有隊人馬保護其撤離。
“安排下去,大軍整備三日即返回雍西關。獅子口這邊留後軍巡戒,不輪轉巡戒的兵卒按墨宗的要求平整土地,就地砌窯,盡快在落雪前把城牆和塢堡修建好,莫要耽誤了守城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