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謝問淵見到卓峰的時候, 已是深夜。
永明城是小城, 這永華寺更是一個麵積不大的小小寺廟,位處城外小山密林之中,前前後後總共不過三間房, 寺廟中也隻有一個管理、灑掃的年邁方丈而已,永華城人本就不多, 永華寺除了仙家節日外也少有人來, 現在已是深夜, 山林深處的佛寺更是安靜非常。三間房裏, 卓峰占了寺廟後方的最小那一間。
謝問淵還未踏入那屋子,就已經瞧見敞開門扉坐在屋簷下望著細雨品茶的卓峰。他與顧守義還未出聲, 聽見腳步聲的卓峰緩緩望了過來。見謝問淵來,卓峰笑道:“原是謝大人啊?”
謝問淵腳下微微一頓, 點了點頭,道:“卓公子別來無恙。”
隨即借著屋簷角落微弱的燈火,細細打量了卓峰。
確如顧守義所說,比之上次離京前在太子別院見麵時,消瘦太多太多。
卓峰本就是個文物全才,身型流暢、健朗不凡,但不過才半年就變了一副模樣。
外在的變化倒是其次,關鍵是那雙曾滿是風華的眼眸如今已然黯然無光。
細想卓峰這人生二十□□載,所遇之事也確會令人心如死灰。
卓峰聞言輕笑了一聲, 搖了搖頭, 隨後起身引謝問淵和顧守義進屋, 隻是引人進屋後,他卻忽而發現屋子椅子不足,卓峰歉意地說道:“在此處居住一月,除了顧兄弟來過都未曾有人再來,而且顧兄弟每次都來去匆匆,從沒坐下歇腳,我倒忘了這屋裏隻有一張椅子,”章洪略微沉思,道:“謝大人、顧兄弟,你們先暫且歇著,我去方丈那處尋兩把椅子過來。”
說罷,也不待兩人客人多言,就冒著細雨匆匆趕去前院的方丈屋子。
卓峰離開,謝問目光掃視一圈這小小屋子,一桌一椅一床鋪,其餘什麽也沒有了,永華寺清幽且香火不盛,卓峰所在的這間小屋不過方寸,但即便如此,這屋子還是顯得空空蕩蕩、寂寥非常。
這般想著,須臾,卓峰提著兩張有些年頭的獨凳回來了,手上還拿了兩個白瓷杯子。
椅子擺好,卓峰請道:“您二人快坐下歇會兒。”
說著,他拿著剛拿來的兩個白瓷杯子倒了茶水,道:“永華山雖不算高大,但山道卻狹窄曲折,加上今日陰雨綿綿,路途濕滑不說夜中更是有些寒涼,你們跋涉至此想來也會疲累,佛寺清淨,我如今寄住在此,隻有些粗茶而已,謝大人和顧家小兄弟還是喝些暖茶溫溫身子,莫要嫌棄。”
謝問淵行至桌前坐下,接過熱茶,“謝過卓公子。”
一杯清茶喝盡,謝問淵靜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先前卓公子讓輔正交予我的東西,我都看過了。”
那些封徵帝當年翻遍卓家也沒有尋到的東西,不單是當年宣王和卓航染來往種種的書信。
甚至還有張家家主。
沒錯,就是當年瀘州張思學。
就如謝問淵在去慎度海上那場命案發生之後猜到的那樣。
張思學早就和宣王勾結到了一起。
其實,若非那場海上命案讓謝問淵懷疑到張家頭上,謝問淵也很難這麽快就猜到當年救下宣王之子卓晚舟的人究竟是誰,也不會那麽早想清楚,卓晚舟究竟是怎麽逃出之意閣的。
怪不得當初與胡家不睦的張思學會帶著張枕風趕到杭州參加胡寧蘊十六生辰宴,擺出一副交好、想要求娶的模樣不過的幌子罷了,張思學真的想要做的,是乘機從他謝問淵與令狐情手中救出卓晚舟。
借三皇子之手縱火,以那場火為因又拋出卓峰為餌,聲東擊西,轉移耳目,救下卓晚舟。
並將張家從這泥潭中拋地一幹二淨。
確實是下得一手好棋,將所有人都騙過了,甚至他謝問淵當初也未能完全摸清全貌,也是在海上才盡數明白。
卓峰挖出的那謝書信中,明明白白寫出當年的過往。
當然還不止如此。
宣王謀反,自然不是無腦而為,能搭上張思學那心思縝密的偽君子,確是拿到不少於他極其有利的‘東西’。
比如當年勢力漸漸強勁的魏和朝為了奪權做下一幹喪盡天良之事。
以及,封徵帝為登帝位謀害其兄長——前太子的前因後果,以及證據的藏匿之處。
所以,封徵登基不久,就在尚未有證證明卓航染謀逆之前就頂著天下悠悠眾口,直接將卓家滅門。
這樣的東西落在卓家,他怎會不急、不怕?
隻可惜,當年卓航染將東西藏得太好,還未告訴卓晚舟前,便遭到滅門。如今倒是讓卓峰尋到了。
“卓公子能將這些東西給我,謝某感激非常。”
雖說要拿下魏和朝,他已有的東西已算足夠,但多了這些,更是如虎傅翼。
卓峰搖頭苦笑一聲,“謝大人也不必謝我,我不過是想要知道當年真相,才去尋了這物件,但看過之後我就知道,這些絕非我能承受之重,將它交予你,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
思及書信裏提到的事,卓峰深深呼了一口氣,“我深知那些書信留在我身上一天,我就永無安寧,如今的我身無一物,沒本事保住自己,若是讓那位知道我已經全部知曉,隻怕他們尋到我的那日,就是我身死之時。讓後變作荒野枯骨任禿鷲啃噬。”
謝問淵沉默片刻,才向卓峰承諾道:“東西我已拿到,我必按照當初約定,護卓公子周全,並令人護送你離開大晸。”
卓峰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在這永華寺一月,我忽而想到,我這樣一無所有的人,去哪兒不是去?一畝田地一把鋤具就行了。我也不勞煩謝大人了,這次事後,你便不用再管我,我們二人便不再相見。我自會去尋個去處,終世不現鬧世。”
想到這幾日看到貼遍所有城鎮的告示,謝問淵還是提醒道:“卓公子可知,如今令狐情已經知曉你在我手中,隻怕再過兩日,太子就能知曉,屆時,你又能躲到哪裏去?”
“謝大人還是莫要喚我卓公子了,我甚至連我是不是應當姓卓都尚且不知。”卓航染和宣王來往的書信中提到,他隻是卓家一個棄子,但究竟是哪個卓家公子或是卓家小姐年少氣盛一夜風流留下的不能說出口的產物都尚且不知,隻是瞧著像極了卓航染年幼時,便選了來而已。
“現在想來,我這二十幾不過就是個笑話。出世不過一年便成為了卓航染的棋子、卓晚舟的替身,他們卓家隻怕已經做了這個打算,我就是個隨時能代卓晚舟死去傀儡,可笑的是,我竟當他是至親,尊他卓航染二十餘年、敬了他二十餘年的,甚至還心甘情願地護佑著從不將我當人看的卓晚舟……便是當年那人……”說到此處,卓峰自嘲地笑了起來,聲音滄桑絕望似懸崖上流水滾滾而下,“.……去年杭州,太子來前,你曾偷入天牢予我說太子不過利用我之類的話語,我當初一字不信,現在看來我當真愚蠢至極。什麽年少友情,什麽知遇至交,什麽情……”
說到這裏,卓峰生生哽住,閉眼仰頭笑了幾聲,才道:“不過是因他當初和封徵帝以為我是宣王親子罷了,之所以‘冒死’救下我這個階下囚也不過是因為他與封徵帝想以此要挾宣王。可笑我竟真以為他.……後來救我,不過是想從我口中套出卓晚舟的消息吧。說來,對比謝大人,我實在慚愧,虛長你五六卻未及你看得分明。瞧著我如今,想必覺得極其好笑吧。”
謝問淵垂眸。情之一字,喜人卻也能傷人,他不知那太子是否真對卓峰有情,但卓峰卻是真真動了心吧?
謝問淵緩緩道:“身處那般境況,長於圈套之中,便是神仙也瞧不分明。卓公子是心善有情之人,就是如此,卓航染那些人才以情為縛,也能控製著你左右,就算死了,也要讓你如他預想那般做卓晚舟的傀儡。”
說到這裏,謝問淵望向卓峰,道:“故,如今卓公子應當做的,便是不如他們所願。”
“你是說……報仇?”卓峰搖頭,“其實說起來,他們倒真與我無仇,利用雖有,但當年也確實養育了我,沒曾短過我一分吃穿。”
“你既是這般想,那你為他卓家做了這般多,細細算來便是與他卓家兩清了,今後過你自己的人生便是,前塵往事當做過眼雲煙忘了吧。”
但,話是這麽說,謝問淵也知道,經曆過之事若是這般容易忘得,人又怎會有執念?便如他自己,不也有著執念嗎?
隻是該說的話,他都說了,忘記確實對卓峰而言是最好不過,但如何抉擇是卓峰自己的事,他管不著,更不想管。
夜深了,永明城細雨未停,謝問淵想到遠在泉州那人。
想來這個時候,鍾岐雲已經在檢查船隻,準備明早出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