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瓊海往南海寇有多猖獗, 沒人比謝問淵這位朝中重臣、謝家嫡長更清楚。
賊寇野蠻、海浪洶湧,那一路不會簡單, 所以, 當看到鍾岐雲那封書信裏提到準備去詹城時,他便想, 若這人真如信上那般輕描淡寫地能夠三月底回杭,那當真是有一番本事了。
但,當他月初聽旨從京兆回杭查辦遺留反賊時,鍾岐雲並未回杭。
世事風雲變幻, 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官場如此、海上也是如此, 一場暴雨讓船隻傾覆也隻是瞬息之間,那人膽子太大,老天爺也不知會不會這次便收了他。
隻是這般想著, 謝問淵不知為何憶起那封寫滿他名字的書信。
月中, 申王的殘黨謝問淵與卻江才已清理了幹淨, 除了那之意閣半數人以及影藏在暗的卓家人,卓晚舟那一行似人間蒸發般, 遍尋不著,而錢塘江口半月來依舊平靜。
申王謀逆叛亂一事暫歇。
四月二十五,朝議,天子談及現下尚書省尚書令空缺一事, 魏和朝一派按行製推舉現下任尚書省副職的尚書侍郎樸雲峰任尚書令, 而太子譚元雍一派卻推舉尚在杭州的刑部尚書兼禮部尚書謝問淵。
若是論功, 現下朝堂中卻無哪一位有如今這刑部尚書清貪腐、抓反賊、報杭城之功勞,但謝問淵如今隻是三品,尚書令卻是正二品官職,若直接跨過從二品,卻實是不合行製,跨階段而行了,可如今尚書省的侍郎樸雲峰又著實是個沒甚大功、中規中矩之人。
朝堂之上爭論不休。
但遠在杭州的謝問淵卻是難得清閑。
杭州城得以保全,卻江才滿麵春風,尋了天朗氣清一日,邀請即將回京的謝問淵與三兩好友於西湖之上賞花共飲。
近五個月的忙碌,難得一日休沐,謝問淵難得地應下了這一文人詩會。
四月二十九,杭州春寒已退,桃李花開繁盛,煙波江南花團錦簇、美妙絕倫。而這西湖之景更是一絕。
青錢貼水萍無數,臨曉西湖春漲雨。泥新輕燕麵前飛,風慢落花衣上住。紅裙空引煙娥聚,雲月卻能隨馬去。明朝何處上高台,回認玉峰山下路。
“湖中有景、景中有湖,泛舟其上,其樂無窮。真真如張先所說,這杭州之美美在西湖。”
“也美在堤上羅衫與桃李相映紅啊。”
此話一出,船上幾個一同笑了出聲,自古美人美景難分,就算是自詡君子者也不免俗套,打起了趣。
賞花賞景、飲酒對詩,江南多文人,也有這番美景之功勞,謝問淵笑著搖了搖頭,旋即將杯中佳釀飲盡。
他已多日不曾飲酒,上一次,還是三月前鍾岐雲手下船工從茂江帶過來的。
謝問淵其實不嗜酒,也不愛酒,按道理送禮應當投其所好才是,但這鍾岐雲卻不知為何每次都托人給他帶那麽一些,多的那次不過兩小壇,少的時候也就小小一壺。
雖然不多,卻口味獨特,別有一番滋味。
謝問淵望著手中空了的酒杯,有些微出神,再過一日便是五月了……
“謝大人,在想些什麽呢?”卻江才望著跟前神思不明的謝問淵,喊道:“輪到你賦詩了。”
謝問淵抬眸,微微勾唇,道:“以何為引?”
“便以這西湖吧。”
謝問淵微微沉吟,正欲開口,那邊杭州城守衛將士便急忙趕來,說是有要事稟報。
“卻大人、謝大人!”
“何事?”卻江才應聲。
“有十二艘大船從海上駛來擅闖錢塘口!”
卻江才一聽海船,眉頭倏然一皺。
“十二艘?怎麽回事?可有探明多少人?所為何事?”
守衛應道:“約略七十幾人,那些人中有不少身穿異國服飾,說是從詹城回杭的海商。”
詹城?謝問淵端酒的手一頓。
卻江才望向謝問淵,搖頭:“海商?如今大晸朝上下早已傳遍,杭州城緝拿反賊,錢塘江口戒嚴,任何船隻不得接近、不得停靠、也不得行商,這些人怎能不知?隻怕不單單是海商這般簡單了.……”
謝問淵沒有應卻江才的話,開口問了句:“可問了船隊老板姓名?是否杭州城人?”
那守衛搖頭:“未曾問過,因不知那些船隻中是否還如上次那般藏了人,卑職先來此稟報,李護衛帶人先將那些船看住了。”
謝問淵又問,“人呢?”
“暫且先讓江邊守衛看住了。”
謝問淵沉思片刻,而後站起身望向卻江才:“卻大人,隻怕今日這酒暫且隻能吃到現在,您還是讓城南守衛隨我走一趟的好。”
是不是海商且不好說,若真是揣著旁的目的來杭,就怕船中還藏了人,得帶足人去才是。
卻江才喟歎,“難得的安生日子,隻盼,真的隻是商隊了.……”
謝問淵眼眸一動,道:“是啊。”
鍾岐雲是趕著時間回杭州的。
十五日前,船隊在茂江停靠半日,匆匆購置了補給後,他就馬不停蹄隨風一路向北。也正是為此,他才不知道、也沒來得及聽說,杭州城早在年初已然禁商之事。
所以等船隊還未停靠在岸,便有官兵箭矢射到了船上。
若不是鍾岐雲及時反映過來製止了船員的回擊,險些他船上這些從海寇手裏逃出生天、還帶著一股蠻子狠勁兒的船工就要拉弓懟回去,釀成大禍。
鍾岐雲這才猜到杭州城隻怕還未解禁。
可是他離大晸數月,無從得知如今杭州情形究竟如何,是哪方把控著,所以鍾岐雲不敢輕舉妄動,但又不能不聽從那些官兵的話,想了想,他便先讓船隊靠邊下船,卻不下令拋錨停穩。
不是懷疑謝問淵的能力,而是這種權力搏鬥的事本就詭譎,鍾岐雲拿不準,也不知謝問淵對杭州城之亂是個什麽打算,如今站船下的這些守衛究竟是哪個派係,會不會如今把控杭州的是一行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鍾岐雲不敢賭。
他甚至想,若如今局勢不穩,或是杭州已然淪陷,那麽他便在察覺不對時命船隊逃跑。
開玩笑,這十二艘船上的東西,是他在海上博來的,可不能這麽送人了。
這麽一想,鍾岐雲便衝一旁的守衛士兵說道:“我和船隊年前便離開了杭州,遠在異鄉,實在是未曾聽說杭州是發生了什麽,這位官大人,杭州究竟怎麽了?可是危急?”說到此處鍾岐雲憂心忡忡:“我家中人還在城中,就盼著我回來,可如今……哎,就不知他可有危險……”
他想探聽些杭州的情況。
那官兵瞧了鍾岐雲一眼,皺眉,並不回話。
鍾岐雲見狀又佯裝慌亂地問了幾句,惹得那官兵不耐,那官兵也未曾回答他一句,紀律嚴明、油鹽不進,這感覺似曾相識。
隻不過,還未等他琢磨怎麽應對情況,遠處便傳來了馬蹄聲。鍾岐雲心下一驚,急忙往聲處望去,卻在下一刻呆住了。
為首那俊朗不凡的人,不是當朝刑部尚書謝問淵,那又是誰?
錢塘江口,自從杭州封城後,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烏泱泱的十二艘大船順著江岸一字排開如城牆,官兵數百鐵甲凜凜、戰馬嘶鳴。
鍾岐雲有想過和謝問淵再見麵時會是什麽模樣,但任他如何想,都沒想到,他能這麽快就見到了人。
一人馬上,一人馬下,一人居高臨下,一人抬頭仰望。
凝視著那雙如淵的雙眸,鍾岐雲心頭忽然間泛起一怔難言的悵然。
十二月初十離開的杭州,而今已是四月二十九了,將近半年.……他離開杭州近半年了.……
而跟前謝問淵,鍾岐雲恍然發現,上一次見麵,還是送他和下屬夜度明州。那一晚他說的話過了界,兩人算是不歡而散。
那之後,背上燒傷還未全好,他便離開了杭州去了茂江。
而如今傷早已好了,他也真有半年未曾見過謝問淵了。
半年啊.……
“謝大人啊——”鍾岐雲心頭一熱,衝著馬上之人拱手鞠禮,笑了起來:“我實在沒想到,您竟會親自過來迎接我。”
謝問淵望著跟前一身詹城服飾、黑了不少的鍾岐雲,微微勾唇:“鍾兄想多了。”
話畢他挪開了目光,翻身下馬站在鍾岐雲眼前,轉而望向一旁船隻,“這些都是你的船?”
謝問淵動作幹淨利落,下馬之時帶起一陣輕風,一絲清爽幹淨的味道迎麵撲來,鍾岐雲驀地身子一僵,呆了片刻。
不見鍾岐雲回頭,謝問淵又回頭望向突然呆愣了的鍾岐雲,皺眉:“嗯?”
鍾岐雲倏然間回神,望向後方,搖頭應道:“有五艘是那位張公子的,不過這船上貨物基本都是我的。”
謝問淵順著鍾岐雲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後方不遠處的張枕風,四十幾天的海上生活,這位十分注意自身衣著的張小公子風塵仆仆,折扇都髒汙了許多。
但見著謝問淵,他還是眯著一雙鳳眸,笑著走到了鍾岐雲身邊,“這幾月以來日日相處,怎地岐雲兄還喚我張公子?”說罷,他又衝謝問淵拱手道:“原來竟是謝大人啊!真是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沒曾想鍾岐雲還與張枕風有聯係,謝問淵眯眼瞧了眼鍾岐雲,隨後又點了點頭,“張公子怎麽也在此處?”
張枕風笑答:“與岐雲兄合作,自然在此了。”
謝問淵點了點頭,沒過於細問,那邊李護衛見狀走到謝問淵身邊小心問道:“那……大人,這些船.……是否還需要.……”
謝問淵眉眼帶笑地望著李護衛:“封城之時,朝廷下了怎樣的命令不過四五個月便忘記了?”
李護衛心頭一凜,“卑職不敢!”
“那還在這等些什麽?”
“是!”李護衛聽命,隨後轉頭吩咐在場守衛按令仔仔細細搜查各艘船。
謝問淵笑望著跟前的兩人:“杭州戒嚴,聖上下旨,凡進城者一律嚴查,不得徇私通融,今日隻怕鍾兄你們離不得這港口了。”
張枕風瞠目伸舌,半晌才低聲道:“這位謝大人看來並不信你呢,岐雲兄。”
鍾岐雲瞧著謝問淵那未達眼底的笑意,許久他也跟著笑了:“自然聽從謝大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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