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鍾岐雲身上的燒傷,謝問淵其實就隻是在白日裏一瞥間瞧過, 燒傷的位置正巧在背脊正中, 那塊皮肉本就薄, 燒傷不是小事,更何況就那一瞥,他便知曉燒傷麵積不小, 卻也並不知究竟是如何。


  他沒有去過問,晚間也沒特意去瞧過, 隻是因為心頭不知為何隱隱覺得不願去看。


  見到這人, 他便不由得想到火中的場景,想到.……

  謝問淵閉了閉眼。


  更何況下午宴席,原以為受傷頗重的鍾岐雲, 卻像個沒事兒人一樣, 與他身旁之人嘻嘻哈哈、樂不可支, 謝問淵便以為燒傷麵雖大, 但應當沒甚麽大礙,否則宴席間這人也不可能這般逍遙自在。


  還在胡寧蘊跟前獻了一把機巧。


  所以在書房中, 當他瞧見鍾岐雲麵泛冷汗,才恍然發現這人隻怕是在硬抗吧。


  哪有那麽重的燒傷不疼的, 就算黃大夫的藥膏多好,頂多也隻是緩解疼痛罷了。


  他倒是個能忍的。


  是了, 這人怎會不能忍?

  牢獄中幾月, 暗無天日又見不著一絲希望、肮髒惡臭的環境、鞭笞棍打的刑罰、獨自一人裝瘋賣傻、多日以來從未與一人說話、等待他的就是死, 那般境況, 若是換個心境不佳的人,隻怕早就自我了斷,就連正常人隻怕也是早瘋了。


  但是鍾岐雲他都忍了下來,隻為尋著機會伺機而動,哪怕生機隻有一線.……

  這樣的人為達目的,還有甚麽不能忍的?

  但,就算如此,謝問淵也沒想到,鍾岐雲背上的燒傷竟然這般嚴重。


  十二月的冬天,鍾岐雲隻著一件薄薄的外套,這件外衫也被海水淋濕了大半,現下貼在他的背脊上。


  謝問淵站在鍾岐雲身後,便能清晰地瞧見有血水一點點滲透了衣服。


  可想而知這衣服底下的燒傷不會有多好。


  身上的傷等不得,鍾岐雲解開了衣服,就準備將其脫下,隻是衣服脫到一半,他便忽然頓住,冷汗又冒得更厲害了些。


  衣服沾粘住了傷口,稍微一動,那感覺簡直像是活扒了他背上的皮一樣,撕扯著本就血淋淋的皮肉,一點點脫落而下。


  這可真是比燒傷那會兒還嚴重了啊.……

  鍾岐雲通得抓著衣服的手都無法克製地顫抖起來。


  幾經喘息,鍾岐雲輕咳一聲,而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他回頭瞧了眼謝問淵,隻見著謝問淵麵色沉寂地望著他的背部,不知在所思所想。


  他真的是最難堪的模樣都被謝問淵瞧了去啊,牢獄裏的身不由己,現下的血肉模糊.……

  鍾岐雲心頭一歎,他身上的現下如何,他雖看不見,傷在自己身上,他自然心知肚明。


  這船還是太小了些,休息間連個遮擋也沒有,他脫個外套也是避無可避,隻能讓謝問淵看到他這痛苦難堪的模樣和鮮血淋漓的傷口。


  鍾岐雲還是開口說道:“你……還是莫看了吧。”


  說著他又苦笑一聲:“沒什麽好看的,況且,謝大人這麽認真地看著,我還挺緊張。”傷口裂開皮肉翻起、狼狽不堪,又有甚麽好看?他也不願讓謝問淵瞧見。


  謝問淵聞聲抬眸望向鍾岐雲,與他對視著卻沒有回這話,隻問到:“衣服沾上傷處了?”


  鍾岐雲一頓,終究還是點頭承認了:“是啊……隻怕這下子連皮肉都要扯下來了。”


  “我來吧,”謝問淵說道:“你看不到傷處,下手不知輕重,若是不小心隻怕會傷上加傷。”


  今天的謝問淵,確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鍾岐雲深深地望了望眼前人。


  他現在真是需要一個人幫忙,不是謝問淵,他也會叫船上船工過來的。


  但既然謝問淵來了……

  鍾岐雲勾唇笑道:“那便謝過謝大人了。”


  謝問淵點了點頭沒再說話,隻伸手接過了鍾岐雲的衣服,可是入手便是冰冰涼涼的觸感,手上的衣服簡直像是冬日在雪堆中封凍過一般,他碰到都覺著刺手,更別提穿在身上了。


  這樣的感覺直讓謝問淵眉頭蹙緊,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氣惱。


  這杭州的天本就陰潮,十二月的日子,說不得再過幾日便是雪虐風饕,這樣的衣服哪裏是這個時節該穿的?

  謝問淵心頭煩悶,動手將衣服一點點小心拉下,衣服與傷貼合與一段時間了,就算他再小心,也不免扯下了些潰爛的皮肉。


  “燒傷之人最是忌酒,一般而論,酒性溫而味辛,溫者能祛寒、疏導,辛者能發散、疏導,所以酒能疏通經脈、行氣活血,疏肝解鬱、宜情暢意,補益腸胃,但是你這是燒傷,傷口本就沒有閉合,再飲酒行氣活血,你是覺得傷好得太快,不是好事?”


  說到這裏,他聽得到鍾岐雲牙關咬緊的聲音,也瞧見了鍾岐雲捏緊的雙拳,心頭煩悶,他又繼續道:“你行事魯莽,重傷在身,不知好好休養,偏要湊宴席的熱鬧,若是傷口因此潰爛,免不了刮肉背骨,那日子你可還忍得?”


  “我錯了。”


  等到謝問淵將衣服完全扯下,鍾岐雲鬆了牙關,又笑著重複道:“我不知深淺,讓你擔心了,謝大人,我錯了。”


  “……”


  謝問淵忽然覺得方才那些話,就不當說。


  借著一豆燭火,他望著鍾岐雲的燒傷,傷口足有男子攤開的巴掌那般大小,燒過的紋路彎彎曲曲,血水也順著那斑駁的痕跡一絲絲往下流淌,甚至在燒傷的最中心那塊還泛起一些焦黑色,看著實在可憐可怖。但也好在傷口不深,沒傷著根骨。


  想到這傷的緣由,謝問淵微微垂眸,“你這傷現在看來是不宜直接塗抹傷藥了,船上可備了幹淨的水?”


  鍾岐雲:“那邊壺中有水,上船前便燒了備著喝的,現下應當涼了,還有床頭櫃子抽屜中有幹淨的紗布。”


  出海在外,磕磕碰碰受些傷終究是難免的,日常用的藥膏、滾布他們都會時常備著,以防萬一。


  “好。”


  謝問淵取了水與紗布,便讓鍾岐雲先趴在椅子上,以便衝洗傷口,將沾染的海水洗掉。


  鍾岐雲知道謝問淵的用意,也不多說什麽,尋了張椅子,彎腰趴在椅背上,謝問淵走到他身側,便用流動的涼水衝洗了傷口。


  混著絲絲血液的水順著鍾岐雲背脊骨滾下,水沾上傷自然不是件舒服的事,鍾岐雲忍了許久,等流水停下,他才喘了口氣,找謝問淵說話:“謝大人看著似乎蠻會處理傷口?”


  “以前家中學刀劍,不免會受些傷,看地多了,便也知道一些。”


  這還是謝問淵第一次在鍾岐雲麵前提起家裏,鍾岐雲側過頭望向為他處理傷口的人。好一會兒才問道:

  “我聽說……你父親是當今天下最富盛名的將軍?”


  最富盛名?

  謝問淵用幹淨的布蘸著水擦洗傷口周圍的皮膚,淡淡道:“當年天下哪還有甚麽田單、霍去病之類盛名頂天的武將,不過是外間傳聞罷了,戰與不戰向來與武將無關.……”


  封徵帝重文輕武,廟堂之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朝堂之上,文官橫行、武將勢微,若是征戰沒有文官認同,哪怕武將再如何奏諫,也是無用的。


  謝問淵神情淡漠,說及他的父親,也沒甚麽變化。


  鍾岐雲望著這般模樣的謝問淵,就想起當初聽到的傳言中,謝問淵其實與他父親不和.……

  至於為何不和,卻無人知曉。


  想到這裏,鍾岐雲試探性地問道:“你是家裏獨子?”


  謝問淵看了看鍾岐雲,搖頭:“還有一個異母弟弟。”


  居然還有兄弟?!這事兒,鍾岐雲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啊,普天之下,誰人不談年僅二十三的刑部尚書,哪裏還聽到什麽刑部尚書的兄弟?


  “我怎麽沒聽說過?”鍾岐雲詫異地望向謝問淵,謝問淵這性格,著實不像是家中有兄弟的模樣。


  謝問淵好笑地望著鍾岐雲,“你沒問過,又怎麽會知道。”


  鍾岐雲聽到與謝問淵有關的,不過都是從何敏清那處或是坊間聽來,這些傳言都不一定盡真,他也沒那個時間坐在茶館裏聽這些閑話,又怎麽會知道。


  不過,想來謝問淵這個異母弟弟應當不是個出彩人物,否則他來這大晸少說也有幾月了,姓謝的,他唯獨就聽到過謝問淵罷了。


  對謝問淵這個異母弟弟,鍾岐雲不感興趣,也不再多問,隻是從剛才謝問淵口中那句“戰與不戰向來與武將無關”,他似乎覺著,謝問淵對於武官,不是那般待見?


  想到謝問淵家裏世代武將,他身為長子卻做了文官,不知這其中,是不是有他父親的緣故。


  謝問淵用一塊幹淨的布將鍾岐雲背上水輕輕擦幹,指尖無意間劃過裸露在外的皮膚,鍾岐雲驀地覺著滑膩地感覺從背上而過,背上發癢、頭皮發麻,他猛地伸手握住了謝問淵的手腕。


  入手間,便是骨節分明、溫暖潤滑之感。


  謝問淵望了望被抓住的手,蹙眉:“碰到傷處了?”


  “啊?”鍾岐雲鬆了手,點頭:“嗯……無礙,那個,你如今.……在京兆城是獨自一人居住在尚書府?”


  謝問淵將紗布放入盆中,抬眸瞧了眼鍾岐雲,“誰說的。”


  “啊?那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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