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尋家事
東方天際紅霞初露,湖邊村各家各戶升起裊裊炊煙。
炊煙散去不久,村裡勤快的男人便陸續下地幹活,女人則三三兩兩聚到湖邊浣洗衣裳,聊些家長里短,兒女瑣事。
漸漸的,話題又引到了村東頭竹林那家。
「昨兒個棺材還停在屋裡呢,林家那彪悍婆娘便敢上門退親,也不怕尋家兩口子從棺材里跳出來掐死她!」
平日里從不在背後議人是非的春花嫂破天荒開了口。
李三嬸子搓著手裡的衣裳,聞言忍不住眉間惆悵,幽幽嘆息一聲:「她向來是個黑心肝的,不提也罷。可尋家媳婦著實心狠哪,她這一去,留下姐弟倆,這日子可怎般過。」
徐氏憶及自身坎坷的婚事,心有戚戚:「尋家閨女這克父克母的災星名聲傳了開來,還帶著幼弟,想找樁好婚事怕是難。」
「啥帶著幼弟,啥婚事?要我說,有慧娘那兩個沒心肝的兄弟在,全是妄想!」大嗓門的姚氏往衣裳上抹一把皂角泡泡,不客氣道,「看著吧,等伯山倆口子頭七一過,姐弟倆准給賣了!」
徐氏驚疑:「尋常今年好歹有十四了,就任由她舅拿捏?」
「栓子家的,你是剛來不知道!」姚氏搓衣的力道重了幾分,「尋常那丫頭性子綿軟的,熟了的柿都沒她好捏!」
「姚姐這話說的真是客氣。」一旁陳氏怪裡怪氣接腔,「以前那丫頭有厲害的爹、精明的娘護著,如今爹媽死了,又長了個狐媚樣,嘖嘖——」
一旁婦人們聽得皺眉,卻又因她話裡有話忍著沒打斷,紛紛豎起了耳朵。
吊足眾人胃口,陳氏得意,語氣里的惡毒也忘了遮掩:「村裡小癟三不少,指不定還沒賣出去便給人糟蹋了!」
李三嬸子搓衣的動作頓住,手裡浸濕的衣裳往盆里重重一擱,和著泡沫的髒水飛濺了離她最近的陳氏一身。
不待陳氏發作,她幽幽道一句:「舉頭三尺有國師,某些人小心不積口德遭雷劈。」嚇得陳氏一哆嗦,差點把手裡拎著的衣裳丟進了湖裡。
等心裡頭懼意散去,瞄到頭頂萬里無雲一片藍,耳邊響起婦人們刻意壓低的偷笑聲,陳氏氣得臉都綠了。
奈何李三嬸子家男人是村裡出了名的兇悍不好惹,陳氏向來欺軟怕硬慣了,借她一千個膽,也不敢和李三嬸子動手。
一時沒地兒撒氣,陳氏自個在那罵罵咧咧,可勁搓盆里的衣裳,沒人理會。
……
村東頭背靠山腳,竹林綿延,深入盡頭,毗鄰山泉飛瀑處,是一片花的海洋。
每隔幾簇花叢便擱著個四四方方的蜂箱,入眼有大概三五十個蜂箱,蜜蜂翅膀震動的嗡嗡聲把清脆的鳥鳴都蓋了過去。
一棟門上掛著白布,與這唯美景緻格格不入的破舊竹屋獨立於花海中央。
屋內並排三間房,一待客小廳,一小炤間、浴間、茅廁,屋前竹籬笆圈出一個偌大院子。
院子里,幾隻雞餓得蔫蔫沒精神趴在地上,一角的柴火堆還是昨日那般高度。
這,便是婦人們嘴裡談論的尋伯山家。
說起尋家,村裡人誰不嘆一聲命?
尋伯山早年喪父,八歲時母親生弟弟難產傷了身子,還在月子里便撒手人寰。
尋家原本就不富裕,尋伯山為養活體弱多病的幼弟尋伯橋,變賣了田地祖產,還因此欠了同村富商劉有財一屁股債。
雖說劉有財待人和善,少有催債,可尋伯山性子耿直敦厚,欠了債沒法心安,至此沒日沒夜給劉家做長工還債。
十五歲那年,他機緣巧合學了一手養蜂的本事,有了技藝傍身,又得劉有財勸了番,心裡踏實了,才敢開出村東頭那一片無主荒地種花養蜂,欠下的債慢慢還。
便是這般境況,他還勒緊褲腰帶送了七歲的尋伯橋上鎮上念私塾。
到十八歲,他婚事不好再拖,同村打小一起長大的李慧娘不顧兄弟反對,硬是求了爹娘,只要了五兩銀子的聘禮,嫁到尋家來。
慧娘一手好綉活,幫襯家裡不少,尋伯山除了養蜂,還編得一手好竹器,夫妻二人同心,日子過得越發像樣。
到這,村裡人都暗暗猜測,尋家該走上坡路了吧?
可命運這東西,偏愛捉弄人。
尋家閨女尋常四歲那年,年僅十四的尋伯橋頂著文曲星下凡之名,繼考中秀才之後,信心滿滿參加鄉試,不料卻落了榜。
學問差他甚多的同窗都榜上有名,他竟連榜尾都沒摸著,事有蹊蹺。
多方打聽之下,才知考卷被人頂替了。頂替之人便是那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同考的城守之子黃子驥。
原本這類事時有發生,民不與官斗,不過等三年再考一次的事兒,心思通透的,運用得好,還能得城守青睞,前途一片光明。
可尋伯橋打小便是個心氣高的,心思再是通透,也落了個意難平,哪還能再靜心苦讀趕考?
當時攝政王晟明淵征戰天下已近八年,一統周邊十國,大陸最邊緣的南部靈月、極北雪狼二國不戰而降為附屬國,唯東部昭陵、西部夏國仍在負隅頑抗。
天下一統已到關鍵時刻,眼看就要永失上戰場浴血的時機。
男兒志氣一起,又恰逢朝廷徵兵,尋伯橋早年為強健體魄同村裡獵戶練過幾年,讀書時還葷素不忌讀了不少兵書,心裡憋著一股勁,愣是瞞著家裡投了軍,至此十年未歸。
村裡人當面不好說,背地裡卻都認定尋伯橋必是死在了戰場上。
也就尋伯山夫妻倆還在心裡揣著一線希望,日日把尋伯橋住的那屋收拾得妥妥的,等著他回來。
可憐兒郎還未等回,夫妻倆先一步去了,留下孤女帶著幼弟,步了父輩後塵。
這,可不就是命?
而此刻,這好似祖上沒積陰德,倒了八輩子霉的尋家浴間,正熱氣騰騰,不時響著嘩嘩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