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章 八卦
初春傍晚的日頭欲落未落, 宮牆被渲染了一層極淡的金紅。氣派的飛簷流瓦矗立, 背陰的方向就顯得有些黯淡陰晦。江南春早北地春遲, 皇宮各處盡管還顯得有些蕭條, 園子裏花樹的枝頭上卻已經有了談粉淺綠。
對於倭國懷良親王議和書中隱含的深意, 兵部幾位資曆頗深的朝臣意見一時不能統一。倭國向來諸侯和大名林立, 誰都不知道這位親王可以代表多大的勢力。如若貿然答應, 會不會象天興十四年那樣引起高麗國皇室的更迭。
西暖閣裏,朝臣們爭辯得口沬橫飛。有人道,倭人的個性短視粗魯, 讓其國內亂比統一更加有利,隻袖手旁觀以逸代勞即可。又有人說,建立東南海防線不知要花費國庫多少銀兩, 眼下承平已久民生最為緊要。若是可以借此約束倭人上岸成寇, 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看見這些閣老一時爭不出輸贏,加上暖閣裏放了兩隻銅薰爐屋子裏有點燥熱, 作為小角色的裴青站在門口, 趁機慢悠悠地晃到角落, 摸空端了一盞茶連連啜飲。宮中的茶葉自然不差, 蒙頂黃芽泡出的湯色黃中透碧, 甜香鮮嫩甘醇清爽。
今日辰時就進了宮, 聽著這些老大人喋喋不休地吵翻了天,卻始終拿不出個象樣的章程,和要怎樣和, 戰要如何戰?懷良親王的這封議和書, 是通過赤嶼島曾閔秀的手遞到青州左衛的。想來現在的親王殿下早已知悉今時不同往日的近況,這才迫不急待地發文過來吧!
雙方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爭到饑腸轆轆的午時,皇帝終於賞了午膳。皇室向來注重養生,粉彩繪五彩桃桔紋的淺口盤中,不過是兩道少油少鹽的菜蔬和豆腐並一碗粳米。用熬得白水樣的高湯煨著,講究個原湯原味,模樣精致且養生就是不管飽。耽誤到這時候裴青早就餓得不行,幾口就將飯食吃光了。
坐在禦案後麵的皇帝見了,嘴邊就露出幾絲笑意,低聲吩咐小太監將案上的兩樣點心送至裴青的麵前。幾位老臣都是人精子,相互看了一眼後不動聲色,卻都在心裏暗自嘀咕這位新麵孔到底是誰?
當著這麽多的人,裴青哪裏敢用點心,恭謹謝過之後隻得老老實實地又坐在最末端。偏偏此時皇帝跟他較上勁了,和煦問道:“這小子年前親自去了一趟倭國,斬殺了幾個海匪頭目,還跟懷良親王也有數麵之緣,應該算得上是滿朝最了解倭人行事的人。我們聽聽看,看他對此事又什麽看法?”
裴青向有膽色,聞言醞釀了言詞便開口道:“……臣此去倭國感觸頗深,爾不過方寸之地,卻枕弋達旦上下一心,對我中土狼子野心昭然。懷良親王為天皇第四子,有偉略善籌謀,放其做大他日必成一方禍患。”
兵部尚書倒抽一口涼氣,“如此說來,這封議和書不過是試探之石,懷良是想查看我等深淺?”
裴青拱手應是,“此人手下有強兵約有三千餘人,個個悍勇不畏生死,最可怖的是愚忠魯直,但凡授受命令必定不死不休。徽正十二年,有五十餘倭人一行從靈山衛偷摸上岸,進內陸數百裏如入無人之境。最後調動大嵩衛、青州左衛共計三百軍士才將這隊人馬阻殺於羊角泮。其頭領辛利小五郎驍勇凶殘,就是懷良親王座下一前鋒。”
一位都指揮使接口道:“……青州左衛呈上來的戰報臣看過,我方可說是損傷慘重。羊角泮兵寨人員殞沒大半,聽說與倭人直麵對壘,我方軍士在其手下竟走不了三個回合。”
皇帝不由皺眉,轉身問道:“裴青,你若是軍中統帥,是和是戰?”
裴青一愣,委實想不到皇帝拿此等決斷之事問詢於他,開始還可說是參謀其策,此時又所為何?但眼下來不及細想,便躬身侃侃而談,“戰亦戰,和亦和。與倭人相遇,隻有戰贏後才能坐下來議和。若非如此,與此等狼子野心之輩未戰先談和,隻會助長其囂張氣焰。”
皇帝聽得雙目一陣閃動,神情分明是滿意至極,口裏卻輕斥道,“各位老大人在此,由得你信口雌黃,快退下去吧!”
這聲猶如嗬斥自家小輩的口吻不由讓人又多想幾分,兵部尚書和兩位侍郎都揣著手笑眯眯地看過來。於是,大家都明白這位他日必定是簡在帝心的朝庭新貴。有幾位老臣腦子轉得快,立馬在心裏盤算家中可有合適的女兒……
裴青恭敬退出西暖閣時,外麵正下著今年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地有些擾人。廊下有宮人殷勤地遞過來油紙傘,裴青婉言謝了,大步跨進白煙般的雨霧裏,幾息就不見了人影。
一旁的偏殿裏,幾個剛剛從雲南過來等著晉見皇帝的官員站在簷口私語。剛才西暖閣的議事透過敞開的槅窗傳過來,那位身著千戶品階的年青人麵容俊美,一番言之有物的應對讓人聽了尤其振奮。就有好事者跟宮人打聽,當聽到這位千戶的姓名時,站在左首的一位本就驚疑不定的中年文官驀地睜大了眼睛。
有小太監過來斟茶,這位文官神思不屬將茶盞一下子掀翻了,官服下擺被浸濕了半角。就有同僚調侃道:“趙大人怕是要見到嬌妻幼子心裏惶恐不安吧?哎,我等在雲南為官,三年才得一次休沐,這京中繁庶早就忘幹淨了。”
中年文官強笑著附和幾句,告罪一聲去了淨室換洗。
先前出言調侃的人笑道:“……說實話我一直不解,這位趙江源趙大人出自勳爵世家,本身又有宣平侯的封號,作甚要跟咱們這群苦哈哈在雲南當官,還當了近十年的從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都不肯挪窩?”
自有好事者出來解疑答惑,朝庭命官也是人,自然也愛八卦,一聽他人秘辛連忙聚攏過來聽古,原來這位宣平侯趙江源年輕時幹過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大事。
趙江源的原配裴氏出身武將世家,其兄長就是戍守甘肅鎮的裴大將軍。武將家的姑娘性情剛直,處處將丈夫管得死緊,人人都笑話趙江源懼妻如虎。天長日久,這些閑言碎語自然引起了侯府老夫人的不快和厭惡。為了故意惡心裴氏,就做主讓兒子抬舉了一房妾室為平妻。
這新娶進門的平妻秋氏,最早是侯府老夫人的娘家侄女,論起來還是趙江源的姨表妹,一向稱呼裴氏做嫂嫂的。同在一個鍋裏舀飯吃,丈夫和表妹不知何時竟互生了情愫。侯府老夫人自然是幫兒子的,就將秋氏悄悄養在了外頭。
等裴氏知曉丈夫要迎娶新人的消息時,才知道秋氏膝下早就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大的兒子七歲,小的女兒也有兩歲了。這下表妹變成姐妹,裴氏性如烈火眼裏如何進得了砂子,就在婚禮當天上門去鬧。當時情況混亂人多嘴雜,新娘子不知被誰推到地下傷了頭,鮮血頓時流了一地,這時就有仆伇站出來說是趙府大公子趙青惡意出手傷人。
宣平侯本來就憎惡裴氏,見裴氏所生之子如此頑劣,轉頭又見床榻上嬌滴滴的表妹氣若遊絲,一時勃然大怒,不顧眾人勸阻將長子拖過來一頓暴打。偏那才十二歲的孩子生得樣貌雖斯文俊秀,脾氣卻像他娘一樣硬氣,被打得皮開肉綻寧死也不開口求一句饒。
裴氏心疼兒子更是撕破臉麵不依不饒,宣平侯惡由心生見狀大怒,幹脆一紙訴狀遞到大理寺告長子忤逆不孝。
忤逆是何等罪名,這樣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少年,不但模樣生得好,在學堂裏書也讀得好,結果遇上這麽一個偏心偏到胳肢窩的父親,誰人見了不說上兩句。加上裴趙兩家都是名門,大理寺正哪敢接這件案子,好言好語將案子退了回去。
本來事情到這兒就算了,大家各退一步,太陽照舊升起日子照樣過下去。偏偏趙江源象魔怔了一般,親自上祖祠曆數長子的惡行惡狀,一意孤行地將長子的名諱從祖譜上劃去。一個人的宗族何等重要,就因為父親的偏頗,不過一夜之間堂堂侯門嫡子竟成了不明不白的黑戶。
直到此時,半輩子剛強的裴氏才算明白丈夫為了秋氏母子竟不惜逐妻驅子。心灰意冷之下自請下堂,轉身就拿著休書帶著遍體鱗傷的兒子雇了一輛馬車離開了侯府。一個月後,又擇了個雨夜悄無聲息地出了京城。
許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夏季本就雨濕路滑,載了裴氏和趙青的馬車不慎跌入急流深淵,幾日後才讓人發現。
因車子早就破爛不堪,屍骨也不知被衝到何地去了,都不知是哪裏的人氏遭遇橫禍。當地知縣是個負責任的,僅靠了馬車上裴氏包裹裏殘留的幾件舊首飾竟一路尋到宣平侯府。聞悉這樁慘事後親自上了奏折將趙江源大罵一通,但斯人已逝最後也隻能徒呼奈何!
朝中彈駭的奏折雪片一樣堆滿了皇帝的案頭,恰巧府中有人述說那日娶新人之時,大公子根本沒有推搡新娘。秋氏是自己故意摔倒的,醒後卻一味沉默由著侯爺鑄成大錯。宣平侯此時方才如夢初醒大感羞慚,但再追究何人對錯又有何用?他在自家祖墳裏為裴氏和長子立下衣冠塚後,就自請調往雲南宣慰司至今。
偏殿裏的眾人聽得是目瞪口呆,卻是想不到看著老成穩重的趙大人往昔竟還有這樣一樁公案。有人不解地小聲問道:“本朝自建立初始,就禁絕平妻。更何況還以妾為妻,那如今的這位宣平侯夫人……”
先前那人想是對京中各處豪門秘史知悉甚祥,聞言掀眉一笑低聲道:“好多人都說這秋氏當姑娘時就跟宣平侯有了苟且,這才悄無聲息地養在外麵好幾年。宣平侯府雖然沒落了,可再不濟也是侯府。女人膝下有了兒子,那心自然而然就養大了,興許是為了這個緣由才不依不饒地構陷原配長子。進門才七個月就生了兒子,說是早產誰又知道呢?”
偏殿中的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為這麽個女人就敢休棄原配驅逐長子,這種事可不是一般人幹得出來的!趙江源返回偏殿後,敏感地發覺眾人的眼光有異。心思一轉就明白定是昔年舊事又被人拿出來說上嘴了。可是這又怪得了誰呢,不過是自作自受罷!
先前自西暖閣出去的那位裴青裴千戶,到底是不是那個夭折的孩子?他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算下來今年他應該二十五了,沒想到如此年輕就是正五品的武官了。剛才看他走起路來龍形虎步,雙眼熠熠生輝,看來日子過得還不錯。
隻是,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長子趙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