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 袒護
天將欲曉, 一連幾天的連綿大雨終於停歇了。
赤嶼島上的植被在貧瘠的土地上爭先恐後地冒出頭, 倒是顯得披紅掛綠一片欣欣向榮。裴青站在福泰號的甲板上眺望著遠方, 良久才長歎一聲, “也不知我所做是對是錯, 這曾閔秀憑借你我之力竟然在短短時日內站穩了腳跟。這樣混亂時局下她卻越發如魚得水, 後世人評定這場事會不會說我倆在助紂為虐?”
跟他錯了一個身子站著的傅百善倒是噗嗤一笑, “任誰也想不到這女人還有這等隱忍心性,極利落地報了丈夫的大仇不說,還將島上盤踞十數年的勢力連根拔起。這樣的膽略和果斷, 我也自歎不如!”
裴青輕歎道:“天時地利人和,若非遇巧我們兩兩聯手各個擊破,赤嶼島哪裏會如此兒戲般被拿下。我收到戰報, 朝廷的兵力大都布防在北地, 還騰不出手來收拾東南的亂象。所以我也隻得先助曾閔秀將毛東烈、鄧南除了,日後興許還要看著她一步步坐大。”
說到這裏, 裴青眼底便浮現笑意, “曾氏是哪塊牌麵上的人物, 用得著你委屈自己去跟她比較?莫要妄自菲薄, 如今你在青州也是一段傳奇, 捐銀修建海防工事, 舍卻閨閣安逸海上尋父,這樣的大義滿國上下也找不見幾人!”
傅百善從未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聞言隻是以為這是打趣之語。
微微一笑後毫不在意地繼續先前的話題, “幸虧你靠著林碧川提供的線索, 率先查到了大當家毛東烈兒子的真正下落。這一道殺手鐧使出來,他自己倒是先慫了。曾閔秀不費一兵一卒就將大當家拿下,也算揀了一個極大的便宜。不過這般機密的消息被你如此輕易泄露出來,朝廷那邊會不會追究你的責任?”
麵對女郎不自覺的關心,裴青心裏一片軟柔,牽了她的手至懷裏心滿意足地道:“魏指揮使在青州初上任時就關注赤嶼島的動向,毛東烈三十歲才得了這麽一個獨子,五六歲時詐死送回中土,許下重金讓族人收養,林碧川提供的線索也隻是最終肯定了這個說法。毛東烈行事向來老道,唯有這麽一處軟肋可以作為把柄要挾。本來是想趁朝廷舉兵時用的,可是此時讓給曾氏更加得用!”
傅百善不解地望過來,裴青眼裏趣味暗生,“毛東烈把持赤嶼島多年,表麵上除了提供場地讓人交易外,幾乎拿不到什麽錯處。可依據咱們得到的消息,這南邊的倭寇海匪俱以他為尊,加上他手裏的那幾條富得流油的航線,連朝中都有人幫他說話。此次趁機拿下他,也算是為日後朝廷收複此島打下基礎。”
說到這裏他用手指撩起女郎耳邊的鬢發,青絲裏隱隱有暗香浮動。七月清晨初生的日頭也不烈,襯得心愛之人的臉頰如冰玉一般無暇。裴青原先還有些惱怒這丫頭在海上艱苦,又不知保養自己,一身雪白的肌膚竟然演變成淺淺的蜜色。不過現在看來,在光線下竟然顯得更加明潤而幹淨,而且好似手感更加出眾……
傅百善不意這人說著說著就親了上來,自從兩人解開心結之後,七符哥再不像往常一樣端重。往往在談論正事,他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蘊藉起來,手腳也開始不老實。當然船上路上隨常都是一大堆人,七符哥再如何也不敢過分,至多隻是悄悄偷個香或是捏一下小手,但是這樣已經造成了困擾。
裴青難得找到這麽個機會跟她獨處,那裏會放過這大好光陰。抬頭見左右無人,就扯過女郎的身子躲在甲板的旮旯處耳鬢廝磨起來。年青男女心意相通後恨不得時時處在一處,說些漫無邊際的話語,看些司空見慣的風景,做些沒有絲亳意義的事,一晃眼大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遠處傳來一聲重咳,裴青撩起眼角淡淡撇過去一眼,在女郎的嘴角又細細啜了一下,才轉過頭道:“曾娘子,你識文斷字好像也是受過閨訓的吧,連非禮勿視非禮勿動的聖人教喻都不知曉嗎?”
曾閔秀穿了一身駝色地繡球花的綾緞褙子,嫋嫋踏過船梯走上甲板。神清氣爽姿態嫵媚,除了發上簪了一朵細小的白絹外,哪裏像一個新進守喪之人。她眉眼一陣閃爍嬌笑道:“裴大人這是說哪裏話,這光天化日之下難不成是一個人的?不過我倒是由衷佩服你,走到哪裏都有軟玉溫香陪伴呢!”
這話聽著便含針帶刺,裴青臉色便有些不愉,生怕珍哥生了芥蒂心頭不快,側頭卻見女郎笑意盈盈地道:“曾姐姐,你妹子肚子裏出來的孩兒到底是誰的,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拿話出來臊人臊己?我裴大哥是老實人,出於同袍之誼伸出援手相助,讓曾淮秀平平安安地產下孩子。你們非但不感激還準備倒打一耙,怎麽打量別人都是傻子不成?”
裴青心裏簡直又驚又喜,沒想到這姑娘竟然有膽氣當著外人如此袒護自己。
傅百善臉上也是一陣熱辣,強扭著頭不去看男人的喜形於色,抬頭另提話頭,“這邊的事情已然了結,我也該歸家了。隻是當日徐直答應將一半的財寶予我,作為我護佑你的酬勞。他雖然去了,還請曾姐姐不要食言才好!”
曾閔秀不意這女孩被人瞧破與情郎的親熱,不但半點不生窘迫還振振有詞地出言反駁,現下更是極大方地討要財物,一時又驚又愕。
此番她能順利拿下赤嶼島,除了自己善於審時度勢,更加重要的是有裴青、傅百善二人在一旁掠陣。若非有他們在,毛東烈、葉麻子、林碧川之流的海上悍匪絕不會如此輕易地退讓。連她自己事後想起此間種種,都不免有些後怕——當時哪裏借來的膽子?
海上朝日初生,映得海水一片金紅一片碧藍,福泰號上巨大無匹的油帆在風中秫秫作響,曾閔秀這些日子的僥幸得意忽地便蕩然無存。她垂下眼睫,身形立時便顯得有些單薄柔弱,“好妹子,再在島上耽誤些日子吧,我初初接掌此地,這些事務全部是一團亂麻!”
傅百善有些好笑地看著這女人的變幻自如,揚長聲氣揶揄道:“曾姐姐,你這般拿捏人心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極,妹妹我實在是佩服至極。隻是我還有父母兄弟要供養,可容不得我留在島上陪你逍遙。隻是你當了頭領後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那往南洋販賣人口的勾當千萬要斷了。要不然,朝廷饒得了你我卻饒不得的!”
曾閔秀見這對男女神色怡然,全然沒有將自己這新上任的赤嶼島當家放在眼裏,便慢慢直起身子傲然道:“放心,我雖一介女流卻也懂一諾千金的道理。稍等片刻,我就派人將你該得的財物運送到船上。隻是也望裴大人信守承諾,我赤嶼島一日不犯中土的戒律,朝廷便一日不得與我為敵!”
裴青背著手望著曾閔秀施然下船,幾個精悍的青壯立刻尾隨在她身後護衛,心裏對這個一向輕視的女人終於起了幾分忌憚。但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回首挽了傅百善的手道:“做什麽要找她討要那些財物,我知你一向不在乎這些的?”
傅百善斜斜瞥他一眼道:“你沒看出來嗎?曾氏極負機心,眼下因為我們有恩於她,她就不得不與我們虛與委蛇。其實她的本心是又想利用我們又想撇開我們,我幹脆給她一個台階,拿了財物跟她切割幹淨。我不欠她,她也不欠我,以後再有糾葛就各憑本事說話!”
裴青心裏愛得不行,這樣一個行事通透的姑娘,如今卻在自己麵前毫無保留地侃侃而談,自己是何德何能。他一千次一萬次地感激老天爺,讓自己下決心一意南下,重新將這個姑娘牢牢實實地抓在了手裏。
赤嶼島大堂,曾閔秀坐在左手第一把紫檀官帽椅上,慢慢啜飲著一杯茶水。徐驕束手站在一邊,囁嚅了一會兒才道:“秀……秀姨,大當家的船已經備好了,他說物是人非人走茶涼,就不過來跟兄弟們道別了!”
曾閔秀想起當日~逼迫毛東烈放權時的景象,平日裏煊赫不可一世的淨海王一臉的不可置信和無可奈何。那又怎樣,自古以來便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既然被別人拿到短處,那就隻能願賭為輸!看了一眼神色拘謹的青年,她再次感受到了手握權柄的滋味。
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放,曾閔秀像剛剛吃飽喝足的貓一樣,懶洋洋地一笑道:“我男人是赤嶼島的五爺,以後就叫我五嫂吧!大當家畢竟是大當家,你去碼頭上送送他,就說日後他兒子要是中了舉人進士,我一定親自上岸去討杯水酒喝喝!”
徐驕不敢抬頭低低應了,眼角垂下就看見女人腳上繡了鴛鴦戲蓮的精致繡鞋。
醬色平紋地上,又有藏藍月白,柳綠薑黃等顏色層次分呈。鞋幫子上是婉轉回首的鴛鴦,其上有五色雲和河水浪花。繁麗的鞋麵裏包裹的是一雙纖足,因天氣薄熱女人沒有穿布襪,裸露著形狀優美的雪白足弓,讓人一見之下就生旖旎。
曾閔秀見慣男人的迷戀,有些得意又有些意興闌珊地收回繡鞋掩在裙下,似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茶盞杯沿道:“我們閩人有句話叫膽大騎龍騎虎,膽小隻能騎抱雞母。島上大都是大當家多年培植起來的親信,我們不要他們死,他們就會要我們死!”
女人眼裏露出一絲勢在必得的陰狠,“現在我們不過一時抓住了大當家的軟肋,又搶先殺了鄧南斷了他一條手臂膊,才逼得他束手就擒步步退讓。為除後患,你不妨派幾個人好好地送他們一程。赤嶼島風大浪急,實在不適合大當家他們再回來養老了!”
徐驕猛地一驚,旋即又低下頭,嘶啞著聲音低低應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