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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零章 博弈

  赤嶼島四當家林碧川被小廝扶著回到家中時, 已是有些薄醉。


  張氏正在給幼子打扇, 見狀連忙起身將灶上溫著的六合醒酒湯拿過來, 伺候著他喝下後不免有些埋怨:“大夫說你肝氣不足, 一定要忌些辛辣之物, 回回跟你說都記不住!”


  林碧川就笑著解釋道:“大家夥在一起給二哥賀壽, 就我一個人不喝, 難免有些掃興。下回我一定早早地下席,再不讓那些人有機會灌我。不過今天你沒去看熱鬧,倒是有些可惜。二嫂請了蘇戲班子瑞霞班過來, 唱了好幾出劇目呢!”


  張氏和丈夫感情甚篤,便嘟著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這些喧鬧場麵。更何況島上恁是誰都知道, 我跟毛東珠不對付。今天是他男人的壽辰, 要是我去了忍不住刺她兩句,眾星捧月的她一下子下不了台麵, 可又不是我的罪過!”


  張氏與毛東珠不和由來已久。


  毛東珠仗著親哥子和男人在背後撐腰, 為人向來任性霸道。偏偏她自小書讀得少脾氣又暴躁, 雖然有幾分機心, 但是被人拿話一撩就按捺不住火氣, 加上行事說話往往不過腦子, 常常惹下無數事端。張氏識文斷字自視頗高,向來看不起這種自以為聰明的蠢婦,時時忍不住出言譏諷幾句, 兩人的心結便這樣鑄成了。


  毛東珠的兄長和丈夫都知道她的德行, 對她的作為常常也隻能是怒其行,但是又懼她的潑辣和蠻橫,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覺得隻要大麵上過得去就行了,所以越發慣得她氣焰囂張。像頭回她暗地指使人綁架曾閔秀,若不是大當家舍了臉麵低聲下氣,又適時推出替罪羊,徐直豈會如此善罷甘休。


  林碧川想到此處便輕輕嗤笑道:“用不著你給她做麵子,如今她的麵子也不過隻剩了一層皮。島上誰不知道這兩口子的貓膩,偏偏瞞著毛氏一個人罷了。我去了趟茅廁,回來就不見了鄧和尚的蹤影,不問就曉得他必定是看中了那個瑞霞班的小戲子。聽說那姑娘不過十五六歲,他也不怕如此作弄會折了自己的壽數!”


  張氏聽了就有些不樂意,狠狠掐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怒道:“那姑娘多大,和你又何相幹,你倒在這裏憐惜起來?你要是想做這個出頭椽子,我這就叫人去毛東珠那裏給她報個音信,說不得這會還可以解救那個惹人憐愛的小戲子呢!”


  林碧川一陣哈哈大笑,半摟了妻子在廊下坐了,心滿意足地道:“我有你和三個兒子,就是讓我去當神仙都不幹。隻是我常常憂心,那兩個在大當家眼皮底下還稍稍消停些,要是再過個幾年大當家上了春秋不再費神壓製後,鄧和尚和葉麻子的行事隻怕更加葷素不忌。到時侯老天爺不收拾他們,島上的人心也要開始渙散了……”


  他話語未說完,牆外就有人用極清朗的聲音接嘴道:“難得這裏還有個明白人,隻是四當家這番憂慮,能不能讓人引以為戒呢?”


  林碧川一時麵色如土,實在想不到此時夜深人靜,還有人隱匿在暗處偷聽他們夫妻倆的談話。赤嶼島不管再如何爛,也隻是爛在心子裏,他剛才那番話要是讓人知曉,大當家即便再器重於他也會滋生事端。畢竟是見慣風浪的人,他立時站起身子喝問道:“是哪路朋友躲在暗處,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廊簷下的燈光彌散著幽幽清冷的光線中,披了一襲長鬥篷的來人掀開風帽,露出一張極冷峻的容顏。這人寬額重眉,生得倒是極為周正冷肅,隻是渾身上下有一股隱隱的彪悍之氣,行動間仿佛是軍旅中人。


  林碧川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人,心中警惕大生,立時把妻子掩在身後,右手已經悄悄摸住藏在側身的刀器。


  來人卻是毫不在意地挑眉一瞥,雙手輕輕一揖低低道:“四當家稍安勿燥,有人想見你一見!”不遠的暗處後腳就跟進來一個人,一身簡樸至及的月白衣裙,抬起頭來卻是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正是徐直的妻室曾閔秀。


  林碧川心下大駭,徐直夫妻乘福泰號遠去日本國至今未歸,這是誰都曉的。可眼下曾氏好生生地站在這裏,她是何時回的赤嶼島,現在徐直又身在何處,為何他事前沒有聽到一點音信?

  曾閔秀一身素白,施然找了一把凳子坐下,展顏一笑道:“早就聽說賢伉儷鶼鰈情深,今日才得緣一見你們的相處之道。四當家,敢情你是揣著明白當糊塗,外人麵前像閉口葫蘆一般,卻是做什麽事情都要向夫人報備一聲。張姐姐,你這馭夫之術改日可得教教我!”


  躲在丈夫身後的張氏覷眼一望,總覺得眼前女人有些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半年前那場接風宴上,曾氏雖然聰敏卻為人機巧,巧笑倩兮極得人好感。張氏總以為,若不是葉麻子後來色膽包天惹怒於人,這樣一個女人最後應該和自己一樣相夫教子,平靜地度過島上的寂寞歲月。


  但是現在,這女人隻是安靜坐在那裏,細長的眉眼一眯,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帶刺的囂張從骨子裏裸露出來。也許,這才是曾氏的本來麵目吧!

  曾閔秀毫不在意地任人打量,微微仰了頭道:“四當家,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不跟你拐彎抹角了。徐直死了,死於鄧和尚收買之人的手下,這說起來多可笑,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真真死了。我找到了他留下的財寶,一分不留地分給了船上的人。所以他們全部都投靠了我唯我馬首是瞻,所以我才能悄悄地混回赤嶼島,才能悄悄地……殺了鄧和尚!”


  張氏發出一聲低低地驚呼,林碧川也是倒抽一口涼氣。卻不知為什麽,他深信眼前這個看起來纖弱的女人沒有撒謊。


  曾閔秀拂了身下的裙褶,直直注視過來,“我想活下來,所以隻有別人去死。我殺了鄧和尚,就跟大當家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麵,三當家葉麻子雖然莽撞,可卻是頂頂機靈的一根牆頭草,已經向我投誠,眼下就看四當家怎麽選擇了?”


  林碧川心中如電般飛轉,身後張氏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指甲已經掐破了丈夫胳膊上的肉皮兒而不自知。


  外麵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大風夾著雨點子劈裏啪啦得擊打在屋脊的瓦當上。先前進屋的那個青年男子微低了頭,一雙極清冷的黑睛淡淡曳過來一眼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青州衛裴青,赤嶼島早就在朝廷的監管範圍之內,蕩平此地不過是時日早晚之差而已。聽說四當家一向聰明識時務,難道還想跟著毛東烈這條破船一起沉下去不成?”


  寒氣像院中雨夜裏的涼意一樣,悄無聲息地襲像林碧川的肌膚。他瞪大了眼睛,立時明白因為徐直的意外身死,曾閔秀和代表朝廷勢力的青州衛裴青相互勾結在了一起。赤嶼島在此等內憂外患之下,覆滅隻怕就在頃刻之間。


  屋子裏有些沉寂,林碧川知道自己麵臨了人生最大最艱難的一次抉擇。


  曾閔秀掀開紅唇,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道:“說起來有一件事一直縈繞我在我心裏,按說徐直離開赤嶼島已經有十年的光陰,但是他對島上的諸多事宜可以說是了若指掌。那時,我就疑懷島上必定有一個人和他暗通消息,不知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林碧川臉色一沉,終於悶聲道:“曾娘子,不是我不相信你,大當家在島上經營了近二十年,就憑你拿了金銀收買的那幾個烏合之眾,又能做得了什麽事?還有這位裴大人,你也不過是光杆將軍一個,又能襄助什麽?你們還是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值當我今晚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聽見就是了!”


  對於林碧川的敷衍曾閔秀絲毫不以為忤,咯咯地捂嘴一笑, “四當家此番卻是錯了,你可以在島上糊裏糊塗地過一輩子,你膝下可是有三個兒子呢?聽說你自己在給長子開蒙,想來對他也是有幾分期望的吧?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一晃眼這幾個孩子就長大了,難道你要他們陪你在島上生老病死,一輩子就囹圄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那麽,你縱有使不盡的金銀又能如何?”


  這話卻是說中了這夫妻二人的隱憂,張氏再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扯了丈夫的袖子哭道:“我知道大當家對你有知遇之恩,你我把性命還給他也就是了,可咱們還有三個兒子,難不成還真的留在這個荒涼之地,縱然有些才華也埋沒了,長大了就聘娶些大字不識的漁家女兒?”


  夏日乍起的夜風將廊簷下的槅扇吹得大開,女人嗚咽的哭聲便顯得格外幽怨。


  林碧川長長喟歎一聲道:“我原先跟徐直暗地裏往來,也是想給自己找條後路而已。你們想要我做什麽就直說了吧,隻要這位裴大人能代表朝廷給我三個孩兒一條活路,給他們一個清白的身份,我立時身死也是甘願的!”


  曾閔秀眼神一陣閃爍,微微翹起的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


  裴青站在一邊看得清楚,心裏卻隻得暗歎。真是看走眼了,徐直一死任是誰都以為這女人要返回中土過安穩日子。誰知道她卻廣撒金銀,將徐直的一幹部下重新糾集在身邊。開始時大家還以為她是要為夫報仇,誰知道越往後就顯露出了這女人潛藏的野心。


  珍哥禁不住她的哭求,也覺得徐直死得格外不值,就答應留下來相幫。曾閔秀就打蛇順棍上,借著諸人的協助幹淨利落地殺了鄧南。眼下更是扯虎皮做大旗,仗著官方的力量脅迫林碧川反水。更讓人生悶氣的是,自己基於各種考量還不得不與這女人繼續合作下去。


  看來,赤嶼島的天真的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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