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章 酢雀
因昨夜宿醉又加上胡鬧了半宿, 夫妻二人有些晏起。徐直掏出銅胎掐絲琺琅懷表一看, 已經是申時了。待慢慢梳冼過後, 有仆婦過來稟報外院送飯食過來了。門一天, 就見打頭恭謹站著的正是小月台上的老相識——水猴子。
曾閔秀抿嘴打趣道:“今個兒我可沒有銀錢賞你, 我的包袱落在原先的屋子裏沒拿過來!”
水猴子抬頭一看, 就見女人隻穿了一件水紅紵絲蝴蝶對襟的長罩衫依門站著, 一頭墨似烏發鬆鬆地挽起,說話時衣袖落下露出藕節一般滑膩圓潤的臂膀,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不經意的風流姿態。
鼻子邊一股女人的脂粉香氣似有似無, 不知為什麽水猴子不敢再細看,站在門檻外弓著身子脹紅了臉道:“原是小的孟浪,倒讓您看笑話了。二當家說徐爺用慣了我, 讓我繼續服侍二位, 放在小月台上的包裹行李稍後就讓人送過來。還有這些菜肴都是清淡好克化的,您二位慢用!”
曾閔秀伸頭一看, 就見大食盒裏拿出來的是一碟玫瑰腐乳豬蹄, 青豆炒雞丁, 豆皮牛柳卷, 鐵板炙酢雀, 蝦仁豆腐湯並一壺清甜甜的桂花酒。菜肴的份量並不多, 每樣都拿了巴掌大的青花小瓷盤盛著,讓人看了一陣賞心悅目。
正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從淨房出來的徐直看到桌上的酒菜也不由眼前一亮, 笑道:“倒讓你們二當家費心了!”他出身江浙, 這些菜式正是少年時在家鄉常吃的。
水猴子的腰彎得不能再彎,連頭都沒抬低低答道:“這是咱們三當家親自吩咐灶上做的!”聲音低且快,卻著重在三當家幾個字上停了一下,若非徐直站得近耳力又好,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徐直微眯了眼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揮了揮手道:“我記得今天就是十五吧,香姑快些收拾,我帶你出去開開眼!”
等人全部退出屋子後,徐直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了。取了那壺桂花酒放在鼻下細細聞著,見沒有異常又拿了筷子挾了菜放在嘴裏細細品嚐。等吃到那碟炙烤得外焦裏嫩的蜜汁酢雀後,徐直臉上便露出一絲古怪笑容。
曾閔秀見這陣勢哪裏不知道這桌菜怕是讓人做了手腳,連忙端了一盞茶過來讓男人漱口。
徐直吐了口中殘茶後冷笑一聲道:“這個葉麻子做事不再一味莽撞,也知道用些隱秘手段了,看來倒是頗有些長進。他畢定是從當年的老人兒那裏打聽到我愛吃的菜品,猶其鍾愛這道酢雀,就費心扒拉地弄來。隻可惜,他不知道老船主去世後我第一件事學的就是如何辨毒!”
曾閔秀悚然一驚,“剛剛水猴子好像特地提到三當家,我們來島之後和這人連麵都沒朝上,無怨無仇地怎麽就敢下死手……”
徐直搖頭道:“你還是太過天真,咱們雙腳一踏上這赤嶼島便跟這些人結下了仇怨,他們把我當成搶食的了!”說完之後似笑非笑地望了女人一眼,“水猴子冒了這麽大的風險來通風報信,真是最難消受美人恩哪,看來我是沾了你的光呢!”
曾閔秀沒好氣地白了男人一眼,站在一邊看著那碟異香撲鼻的酢雀好奇問道:“這東西是如何做出來的?你怎知隻有這盤菜裏有毒?”
酢,是指以鹽與米粉醃製的魚或其他糟醃肉類,是江浙一帶人家慣常用的佐酒之物。黃雀即麻雀,《本草綱目》稱其體絕肥背有脂如披綿,可以炙食佐醉甚美,所以黃雀酢又有“披綿酢”之稱。
其做法是把黃雀宰殺後,煺毛除去內髒剁掉膀尖雀爪,用紹酒冼淨,再把糯米甜酒、紅曲、酒糟、花椒、蔥薑汁、精鹽、桔皮絲合在一起攪拌成糊,最後把黃雀放入拌勻,裝進瓷壇內封好壇口,燜醃半旬入味。
食用時取出黃雀,用紹酒洗淨附著的糟粕,晾幹黃雀身上的水。再上籠蒸熟或者置鐵板上炙熟後用蜜汁澆淋即可食用。這道菜外酥裏嫩焦香撲鼻,徐直年少時就極喜好這一口,就著這道美食可以用下半桶米飯。
用筷子拈著一隻油亮的酢雀,徐直輕嗤道:“就是這佐餐的蜜汁有問題,裏麵放了小半的鉤吻草。這毒~藥性極快,半個時辰就能致人暈迷,兩個時辰若得不到解藥就會呼吸衰竭而死。看來有人想要我的性命想得緊呀!不過這毒本身有一絲酸味,所以他們才將毒放在佐料裏,想讓酢雀本身的甘美厚重壓住這絲異常,果然有心機!”
曾閔秀緊皺額眉,任誰一起床就碰到如此醃臢事心裏都不會舒坦,“會不會是二當家,我聽你所述那位葉麻子可不象如此煞費苦心之人。”
徐直另拿了幹淨筷子揀了兩塊雞丁放在嘴裏慢嚼,“所以我才說葉麻子行事有長進了,不象以往那般喊打喊殺。當然,我那位好二哥肯定是恨不得讓我立馬消失的,隻是他行事絕不會如此直來直往。試想大當家特地讓他好好招呼我,結果一回來麵對著兩具屍首,這要是傳出去多丟份啊!”
曾閔秀看著男人若無其事地將桌上酒菜用了七七八八,不禁嗔怪道:“要是日日如此防著,豈不是連入口的茶水都要小心?那我們還不如回小月台等大當家回返再說!”
徐直哈哈大笑,一把摟住她道:“大當家雖不見得會要我的命,但是心裏頭恐怕也不會歡喜我在島上呆著。更何況曆來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今天便是十五,這島上的海市也開了,熱熱鬧鬧的怕不有上千人,還怕給你找不到點入口的東西?”
夫妻二人手牽手大搖大擺地出了房門,正見昨日在小月台攔路的那個矮壯漢子在低聲訓斥水猴子。矮壯漢子一抬頭見人好端端地走了出來,心下便是一驚。又不敢相攔,隻得陪笑道:“徐爺怎麽這麽快就用完了飯,可是菜式不合口味?”
徐直淡淡瞥過了一眼,見水猴子遠遠地低頭站著一臉苦相,便回轉目光漫不經心地道:“我家裏的這位剛有了身子,見不得半點油腥,看了那一桌子的肉啊魚啊蝦的差點沒吐出來。沒辦法,我隻得帶她到外麵走走,勞煩管事的跟二當家說說!”
矮壯漢子連道不敢,看著人遠去了後幾個大步進了屋子,就見桌上的菜用了不少,酒也喝了半壺,就連那盤酢雀也動了幾筷子。心想難不成是那藥放少了些,但是給藥的那人說這東西和了酒水一起用下,人是立時就要倒的。
三當家聽說後當時還有些猶豫,說可惜了徐直的老婆,那般嬌媚女人一口鮮都沒嚐到竟然就要去見閻王,實在是太過可惜了,但是為了大事隻能忍痛割愛。不想這回這夫妻兩個人一個都沒有放倒,這下自己怎麽跟三當家交代?
矮壯漢子急得跳腳,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過身子恨恨問道:“你沒多嘴吧?要是讓三當家知道你敢吃裏扒外,看不把你的皮剝了!”
水猴子撞天價地叫冤枉,尖著嗓子叫嚷道:“我自小生活在島上,從前跟那位徐爺半分不相識,就是得了他賞的幾塊碎銀子都是跟叔伯幾個平分了的。我雖然從小沒有父母,但是孰輕孰重還是分得清楚的,又何苦為他違逆三當家的命令?更何況你也看見那桌上的菜不是沒動,隻是動得少些,想來真是那女人有孕在身才忌了口!”
矮壯漢子今日奉了三當家葉麻子的命令辦這件大事,為怕徐直見了起疑,他隻敢在屋外候著。人進去後他一直不錯眼地盯著,水猴子也是放了個食盒的功夫就出來了。難道真是那女人有身孕了,所以才沒有吃那盤下了好料的酢雀?
走了一段路後,曾閔秀揪著臉有些不樂意,“你找個什麽由頭不行,幹嘛要拿我肚子來說事?“
徐直不在意道:“我要是跟人家說我自個有身子了,這些家夥相信嗎?”
曾閔秀怒道:“天上有菩薩,舉頭有神明,怎麽能隨意拿孩子說事?我……我年輕時不懂事,被院子裏的媽媽哄騙著喝了避子的湯藥,這本來就是我的傷心事,你如此說不是往我心頭上戳刀子嗎?“
徐直自小性情涼薄,除了母親和妹妹,所遇之人無不暗藏他心,年少時在赤嶼島的三年更是見慣人性醜惡,所以對於子嗣一事向來看得淺淡。和曾閔秀相識幾年,最初也不過是恩客與青樓女子的逢場作戲。隻是後來自己落魄了,這女子卻始終不離不棄,這才讓心性如鐵鐵石的他動了三分兒女情腸。
拉過女人的身子,徐直為曾閔秀正了正發上的銀釵,柔聲道:“等安穩下來了,我去找個好脈息的老大夫給你好好看看,你還年輕我們的日子還長,總歸會有孩兒的,到時候你想生幾個就生幾個!”
曾閔秀破涕為笑,她自入了這個行當就知道世事不能回頭,可每每與男人柔情蜜意之時,總想著要是能有個親生孩兒傍在身側,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前麵豁然開朗,白晝時還有些平淡無奇的空闊山穀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陡然便變得瑰麗異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