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辯駁
屋子裏頓時一片靜寂, 幾乎可以聽得到各人沉重的呼吸聲。
這番分析有理有據絲絲入扣, 兩個軍士仿若實景再現的演示讓人毛骨悚然的同時又覺理所應當。先不管別人信是不信, 魏勉已是滿臉的信服。高聲叫人給程煥安排了個座位, 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才出言讚道:“先生大才!”
裴青也是滿心的敬佩, 他沒想到這個細瘦老頭竟有過目不忘之能。不過是匆匆掃視幾眼, 他就能把營中諸人的身份記得清清楚楚。更難得是此人博學至此, 僅憑一份身份文牒,就推斷出了晏超生前的行事軌跡,從而揪出凶手的馬腳。也就是從這刻起, 裴青才肯定自己確確實實是撿到漏了。
為求公正,魏勉並沒有驅散院子裏圍觀的人群。他治軍多年,早知道堵不如疏, 與其讓這些人胡亂猜想一通, 又被有心人利用引起軍中騷亂,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讓大家知道事情的始末。吩咐手下人奉上上好茶水, 魏勉這才問道:“先生瞧出這許多事, 對於凶手心中可也有數了?”
程煥謙了謙身子, 並不因為對方是正三品的僉事指揮使而感到局促, 也未因自己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兵卒感到困窘, 施施然地在一張木凳上坐了。也是, 遙想當年他也是權貴人家的座上賓。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昔日故交的墳上怕是早已青草萋萋。
知道自己又神遊過往了, 程煥苦笑一聲後收斂了心神, 一邊慢調斯理地用茶蓋撇去杯中的細沫,一邊仔細地回想有無遺漏之處。片刻之後,才抬起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
現在,再沒人敢小瞧於這個身材幹癟羸弱,貌不驚人的小老頭。單就這份心細若塵的眼力,這份洞察秋亳的明斷,就讓人五體投地欽佩不已。見他眼光掃視過來,隻覺一陣冰雪寒利般刺痛,好幾個心中有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挪開目光且側過了頭。
程煥也不以為意,輕咳了一聲後緩道:“從一個人的行事軌跡是可以大致推斷出此人的一些特征。凶手進屋,趁晏總旗喝茶之際繞到其背後行凶,說明這人與晏總旗私交甚篤,最起碼是對於凶手沒有絲毫防範之心,才能一擊而中!”
說到這裏,程煥習慣摸了一下稀疏的胡須,微微一笑,“大人把服侍晏總旗的雜役叫來,詢問一下這幾日裏誰來得勤密些,身材又跟晏總旗相若、氣力卻大的,誰人就是凶手!”
眾人本來以為要聽一篇長論,沒想到程煥三言兩語就指出了凶手,不由有些麵麵相覷。不是不相信,而是太突然了,一個隱藏至深設計了這般精巧殺局的人,就這般兒戲似地被找出來了?
不待魏勉吩咐,裴青就叫了人去把昨晚值守的雜役喚來。場中就有人好奇問道:“先生怎知凶手的形狀是這般的?”
程煥也不賣關子,直接了當地說:“采用背死狗的手法殺人的,一定是為了掩飾他殺的痕跡。隻有凶手跟晏總旗高矮相差無幾,那脖頸上的勒痕才是平直且略微向下的。晏總旗不高卻有些魁梧,怕是有一百八十餘斤,凶手沒有一把好氣力,是背不起人的。試想身材如小老兒一般幹瘦,想幹淨利落地倒背著晏總旗走幾步路,怕是比登天還難。”
雖然不合時宜,人群當中還是發出了短促的笑聲,先前問話之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頭退到了後麵。
程煥歎道:“這人處處小心,卻不知凡事過猶不及。這種殺人手法與自縊的後果就是頸上的勒痕很類似,要是不仔細查驗隻怕就忽略過去了。隻是這人猶不放心,最後又將繩索交叉方向又勒了一會兒,這才造成了死者脖頸上幾乎成整圈的勒痕,這是他第一個破綻之處。”
史大川知道此時自己最好默然無聲,但是心頭一股無名火越燒越旺。一件由於受到軍中將官逼迫才自縊身亡的案子,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案子了,怎麽這麽快就翻轉過來了若是按照先前事情的發展,把這件禍事落到了實處,裴青一個迫害同僚的罪名是背定了。
就是此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個平常老頭,舌綻蓮花的一番巧語,不但打破了原本的計劃,還竟然在此處大出風頭,連指揮使大人都處處給他臉麵。史大川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站出來出言問道:“程先生侃侃而談,卻不知這凶手還有何破綻?”
程煥沒有理會他言語當中的譏諷,背手站在門口道:“凶手定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自負別人看不出他的諸般手腳,卻不知在有心人的眼裏,這裏處處都是破綻。其實這第二個破綻就是這條梁上繩索,聽到雜役的呼救,門外剛好有巡邏的軍士聽到,進屋後一刀就斬斷了繩索。好在這幾個軍士有些見地,立刻封鎖了這間屋子,所以我們才能看到幾乎完好的現場。”
眾人又一次看向你那屋子,布置再簡單不過,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程煥知道這群人不見到真憑實據,心裏是不會服氣的,於是接著說道:“我找在場的雜役核實了一下當時的情況,好幾人都說晏總旗的腳下這把凳子確實是倒放著的。晏總旗身高五尺有餘,梁上繩套節扣處離地大約有九尺。”
有一時轉不過彎的人接口道:“晏總旗雖然不怎麽高,可是那梁上繩套應該還是夠得著的吧!這算是什麽破綻?也太牽強了吧!”
程煥又喚了先前演示過背死狗的軍士進來,讓他墊著腳尖站在椅子上,又將那根砍斷的繩索高高舉起,眾人一見之下恍然大悟。原來那軍士無論怎樣墊腳,手中的繩索與梁上的繩索之間都有將近兩拃的距離。
程煥這才轉頭道:“假設晏總旗是真的自縊,他把節扣打好之後,把頭伸進去,那麽以他的身高來說,他的身體肯定是全部懸在空中的。那麽他腳下的凳子無論如何都不該被踢倒,除非是被人故意放在這裏又故意掀翻的。”
屋子裏裏外外一片驚歎聲,王義虎也不例外。他從一個無名小卒爬上千戶的位置,自然感受得到這個房間裏外隱藏的風刀霜劍——有人千方百計地想將晏超的死牽連到裴青的身上,想將一件謀殺案盡力渲染成畏罪自盡案。他感激於裴青先前沒有對自己落井下石,有心助其一臂之力。
“嗬嗬,我們看似平常的東西,在程先生的眼裏都另有含義。看來晏總旗是他人謀害的無疑了,卻不知他是何時被人所害,隻要圈定那個時段出入此處房間的人,應該就可以將凶手繩之以法了!”
程煥聞言讚許地點點頭,抬手指了指桌子,眾人的腦袋齊齊望過去,隻見那桌子乃是普通榆木所製的方桌,連花紋都未雕刻一絲,桌上也隻是簡單地放置了一套繪了青花山水的茶具,其上的工藝也隻是尋常。
見眾人不明白,程煥走至桌邊拿起一個杯子道:“諸位難道沒有看出來嗎?這套茶具乃是軍中將士的標準配製,一壺配四隻杯子,而現在這桌上隻有三隻杯子。如若是昨日白晝裏被晏總旗喝茶時失手砸碎了,每天進屋打掃的雜役收拾幹淨碎片後肯定會重新補上。”
程煥扶著桌邊慢慢旋轉著茶杯道:“事實卻是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來得及補上,這就說明晏總旗與凶手見麵的時辰起碼是在晚飯過後。為避人疑,凶手偽裝自縊現場之後,把地上的碎瓷一並收走了!”
魏勉聽得雙眼異彩連連,擊掌讚道:“先生果然利眼,僅憑這點就推斷出凶手行凶的時間,我坐在一旁半天都沒有看出異常!”
正在這時,雜役被帶了過來,候在外麵時剛巧聽到了程煥的後段話,立刻搶了幾步伏地大哭道:“晏總旗極愛幹淨,即便是冬天也要求早晚各自清掃一次。昨個酉時我進來時,隻是抹了下灰塵,又給茶桶裏添了熱水。我發誓,那時候桌子上的杯子真真是四隻齊全的!”
眾人見這小雜役不過十三四歲,大概是頭次見這等陣仗,嚇得手腳齊哆嗦。邊回話邊抽噎不已,應該說得是實話!
魏勉皺了眉頭問道:“這幾日有沒有常來找晏總旗之人?”
小雜役凝神想了一下,兢兢戰戰地道:“我們晏總旗人緣極好,往來的各級軍官都有。要說這幾日,就隻有前營的詹維來得比較勤,他也是北方人,一向跟我們總旗走得近!”
魏勉強抑住心頭的興奮,慢慢地靠向椅子背,輕聲問道:“這個詹維我記得去年才提了小旗吧,他好似生得不高吧!”
小雜役極其肯定地點頭道:“跟咱們晏總旗個頭差不離,但是生得可壯實了,我曾經看見他一次能吃八個大饅頭。有一回在外頭一把就把門口的那對石獅子舉了起來,還轉了大半圈呢!”
魏勉給裴青急急使了個眼色,裴青見狀立刻帶了幾個身手好的人向外走去。眾人都知道這是去搜捕嫌疑之人,紛紛讓開路。站在人群後麵的謝素卿輕歎一聲道:“看來裴兄又要立首功了,加上前次斬獲夜襲的倭人一事,今年裴兄這個千戶看來是跑不了了!”
站在一邊的史大川目光沉沉的望著他的背影,一言未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