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死狗
屋裏屋外一片喧鬧嘈雜。
正在這時, 就聽場外有人一聲大喝:“鬧什麽鬧?一群當兵的像菜場上的老媽子一樣嘰嘰喳喳, 成何體統?是我做主讓裴青來查這件案子的, 你們當中誰有不服盡管開口, 我叫裴青讓賢, 讓這個人來查!”
這話說得氣勢十足, 卻是指揮使大人魏勉親自到了現場, 他穿了一身用紅絨絛穿的青織金界地錦紵絲裙襴,下麵係了匙頭葉齊腰明甲,端的是威風凜凜不怒自威。眾人一見連忙齊刷刷地躬身行禮, 人群裏也沒有了酸言辣語。
魏勉大馬金刀地坐在門口一把圈頭扶手椅子上,冷笑道:“你們一個個的腦子都讓狗吃了,圍在這裏的工夫, 不若讓裴青多看幾眼現場。還有剛才那個誰呀?滿口的噴糞, 方知節是在他處受了奸細的暗算,在茶樓裏遇到裴青時人早就不行了, 下樓時還是被裴青背下來的, 茶樓裏有百十個人可以作證。現在竟然有人敢往他身上攀扯, 我看說此話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測!”
利眼掃視了一眼鴉雀無聲的人群, 魏勉厲聲道:“誰再敢胡言亂語擾亂查案的進度, 休怪我不講往日的情麵, 立時將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與那些奸細一並論處!”
場中頓時鴉雀寂寂,史大川抬頭見眾人都是一臉畏縮的神情, 自恃與指揮使大人的情分不同, 就上前一步出言勸道:“大家夥都是一時心急,難免出言不遜,其實都是一片好意……”
話未說完,就見魏勉眼風都沒有掃過來一絲霍地站起身,叉腰站在蓋了白布的晏超屍身邊走了幾步後,大聲吩咐道:“去個人,到青州府衙裏請個資深的仵作過來當場驗屍。我倒要看看軍中幾時出了這麽些魑魅魍魎,盡在裏頭興風作浪,擾得我青州大營不得安寧!”
落在一步的史大川就有些訕訕然,他沒想到魏勉竟敢自曝其短不惜家醜外揚,叫人去請仵作前來查清晏超真正的死因,那青州左衛有奸細的名聲勢必就要傳揚開去了。
讓他更沒想到魏勉當著這麽多人一點麵子也不留給他,一時間又羞又憤。心裏雖知事情鬧大了不好,但是又不敢出言阻攔,隻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斂手退至一邊。卻又覺得旁邊的人眼色古怪,還伴有陣陣竊竊私語,竟是前所未有的顏麵盡失。
千戶王義虎向來與魏勉不對付,往日巴不得他出乖露醜。但是此時卻不是鬥氣的時候,說出去都是青州衛的醜事。
於是出言溫聲勸道:“大人還是慎重些為好,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要是讓其他衛所知道咱們這裏出了奸細,為查奸細還死了人,不知有多少酸話等著我等。這才剛過完年,都指揮使司衙門裏的大人們知曉了這件事,要是覺得晦氣的話,咱們青州衛怕是一年都難有好果子吃!”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在座的各階軍官都暗自點頭稱是。誰知魏勉今日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忽然間氣性大發了,誰的話也不聽,兀自派了人快馬加鞭地去青州府請人。
站在裴青身邊的程煥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瞅了個空檔上前一步低聲稟道:“大人,在青州府衙仵作前來之時,可否容小人先去探看一二!”
肅著一張冰臉的魏勉一陣疑惑,裴青低聲解釋了幾句程煥的來曆後,魏勉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程煥將衣袖挽起,掀開白布仔細探查了起來。整整一炷香的工夫之後,雜役端來水盆淨手。程煥才拱手說道:“晏總旗不是自縊,乃是他殺!”
魏勉眼前一亮,掩住胸口的激動,“莫給我繞彎子,你快速速道來!”
程煥指著白布下的屍身道:“有前朝大家曾說過,舌不出、口鼻不喟然、索跡不鬱、索終結急不能脫,不能定自縊身死。小人細細看過,總共有以下幾點判斷以供各位參詳。”
見在場眾人的目光都望了過來,甚至院子外麵都擠滿了人腦袋,程煥幹脆提了聲調大聲道:“第一,自縊和被勒死最大的區別就在臉上。死者是雙腳離地、懸於空中,全部體重壓迫在頸前繩套的兜住弧處,繩結位於頸後,縊死者繩套的兜住弧壓迫頸前部,繩結位於頸後,稱之為正吊。在一般情況下,正位全縊死者,由於繩索壓閉了全身的血脈,頭麵部的血水上行不了甚至完全停止,所以一定會顏麵蒼白。而現在晏總旗顏麵腫脹發紺呈青紫色,就說明此人是突然斷氣而亡,空氣進不了他的頭顱腑髒,才會造成這種臉色。”
魏勉抓緊了椅子扶手,他先前隻是疑懷晏超自盡而亡的緣由,卻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程煥一上來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晏超竟然是他殺。轉眼就是更大的怒氣叢生,竟然會有人敢在戒備森嚴的青州大營裏行凶,這無疑是給了他當頭棒喝。
眾人雖然見慣生死,但是確實是第一次這麽仔細地近距離觀看死屍。況且這人還是大家所熟悉的人,昨日或是前日還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大家也不是瞎子,當然看得到死者的麵色已然發烏。
站在對麵的史大川一低頭,就正好看見那可怖而古怪的臉色。心裏一突,不自覺地就後退了一步,身後一雙有力的胳膊穩穩地扶住了他。史大川喃喃道了一聲謝,扭頭就見一人神定氣閑地站在一邊,卻是青州左衛十位百戶之一的謝素卿。
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裏發生的這一幕,程煥指著屍身又繼續道:“第二、凡是自縊死者,頭頸上都留有明顯的八字痕。這是因為自縊者身子懸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繩索深深地嵌入舌骨與甲狀軟骨之間,頸的兩側受力多些,相對說繩索入肉也深些,到頸後結處,幾乎就沒有什麽繩索的痕跡了,所以自縊者的頸部留下的痕跡,就象一個八字。”
見在場的諸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程煥臉上也顯露出一種莫名意味,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道:“被他人勒死的人,雖然也可見八字,但因為受害人生前扭動掙紮,繩痕往往不規則。而晏總旗頸上的勒痕是平直的,末端甚至還有些向下的趨勢,可以斷定是他殺無疑!”
聽了這個言語,就連魏勉也伸長了脖子跟著他的手指細看,那晏超的脖頸之處的的確確是滿滿一圈顯眼的烏褐色繩痕,且些微向下呈斷續的鋸齒狀,連後頸處都不例外,這無疑又是一個大大的破綻。
待眾人看仔細了,程煥站在一邊又道:“第三、這上麵的繩索用的是活結,繩套的大小可因繩結的滑動而改變,又稱之為步步緊。其打法是繩結一頭打一個固定的扣,另一頭穿入這個扣,所以可以活動。在縊頸過程中,死者由於痛苦、肌肉痙攣等手足亂動,可能碰撞周圍物體,形成表皮剝脫、皮下出血,甚至出現挫裂傷。而剛才小人細查之下,晏總旗除頸部的勒痕外,身上無其餘傷。”
人群當中傳來陣陣喁語,程煥麵色更加沉靜篤定,“小人先前翻看軍中將士的名錄,剛巧知曉晏總旗的父親原本是閩北人,後來為了生計才輾轉到了北方,娶了他母親後就留在當地。而閩北人土葬習俗中,有在墓坑或墓窯中燃燒芝麻杆、篾條等以暖坑、焙窯的習俗,意在營造一方熱土,來世可以盡快投生,並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一世比一世活得更好。於是真正自縊者往往會在生前先掘一坑,燒些火炭並用泥土掩埋以暖坑,隨後才自縊與世長辭。”
這種說法又古怪又新奇,眾人跟隨他的腳步往那繩索下垂處一看,果然就見地上的泥土與其餘處不同,顯得格外鬆軟一些。魏勉喚來身邊親兵,拿來鐵鍬將那泥土刨開。地上的泥土的確是鬆軟的,但是足足挖了三尺見方都沒有看見火炭。
程煥見了之後卻並不意外,而是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轉身在屋裏翻檢了起來。屋子本來就不大,一床一桌兩椅,靠牆角還有一個黑漆的衣櫃。不一會工夫,程煥就在衣櫃背後取出一個蹴鞠大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打開,就見裏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木炭。
程煥見狀歎息了一聲解釋道:“晏總旗先前大概是真的想自盡,還按照閩北的風俗在準備懸梁自縊的地處挖好了土坑,還備好了木炭。但是後來不知為何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就把木炭重新包好藏在了衣櫃後頭。也就是在這時,有人進來與他攀談,趁他不備從身後將其勒死,並且偽造了自縊的現場。”
程煥叫來兩個身材相若的軍士細細吩咐後,給大家演示曾經的情景。假裝凶手的軍士拿了根結實麻繩,節扣已經提前挽好,兩個人在屋子裏說著話。扮作晏超的軍士正仰頭喝著茶,杯子剛剛離開嘴唇,就感覺眼前一晃,繩子已經掛在了脖子上。
凶手一個錯步和他背靠背,瞬間拉起繩子使勁兒一勒,繞著屋子邊角走了一周,不過片刻工夫過後晏超掙紮了幾下後就沒氣了,這種幹淨利落的殺人手法就是鄉間俗稱的“背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