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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審問

  王義虎少時因家境貧寒書讀得極少, 靠著吃百家飯勉強長大, 十五六歲時恰逢軍中招募軍士, 他無父無母又孤身一人, 全無牽掛就投了軍。開頭幾年, 王義虎不過是軍中一小卒。但他手裏一鬆快些, 就將攢下來的碎銀托人帶回鄉裏, 或是買米買鹽,或是買柴買藥,一一回饋昔日幫襯過他的鄉民。


  不過幾年, 王義虎仁義的美名就傳遍鄉間,鄰村有富戶之女見他相貌堂堂,又喜愛他性情樸實知上進, 不顧家裏人反對自己提著一個小包袱就親上門來委身下嫁。


  自成親以來, 夫妻倆做事有商有量相互恩愛敬重,一個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武夫, 一個是溫婉的閨閣女, 二人卻從未紅過臉鬧過矛盾, 倒也讓周圍人嘖嘖稱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富戶女身子孱弱, 膝下一直沒有一兒半女, 為此常常引以為憾事在家中喟歎不已。王義虎卻因作戰英勇無懼敢殺敢拚, 一路又得遇貴人相助青雲直上,最後竟以一草芥身份貴為軍中千戶。


  這麽多年家裏隻有一病妻的王義虎,不知有多少人家打他的主意, 自薦枕席的良家女子和楚閣煙花不知幾許。但是他感激妻子在貧賤之時的青眼有加, 將這些女色之事一概不假辭色地拒絕,一時被傳為青州佳話。


  卻不知有句老話叫人算不如天算,去年中秋之時他去一老友家赴宴,醉酒之後竟糊裏糊塗地將人家的一個年輕婢女弄上了床,好死不死的那婢女後來還懷有了身孕。


  疑心這是算計的王義虎差點跟老友翻臉,幾番查探過後才知是巧合。那婢女自小在老友家為奴,一直是很膽小老實的一個人。這下可真是自搧耳光,常自詡為軍中第一柳下惠的王義虎臊得三天沒臉見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管怎樣日子總得過下去。


  王義虎真真是騎虎難下,年過四十的他膝下空虛,心裏又著實舍不得那婢女腹中的一點骨血,又怕他人知曉此事笑話,一時間左右為難。斟酌幾天後,隻得跟老友好言相求又許下種種好處,悄悄將那婢女贖身放在譚坊鎮的一座私宅裏,想等孩子生下後再抱回去,就說是外麵收養的。


  雖說這樣做對那婢女有些不地道,但是總比傷妻子的心好。老妻跟著他二十年相濡以沫從不奢求大富大貴,他實在是無顏將真實情況告知。雖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城牆,隻求瞞過一日是一日了。


  說完情況後,王義虎耷拉著頭沮喪道:“看來這人真是做不得虧心事,我本想悄悄地將此事完結,生下孩子後就將那婢女悄無聲息地打發掉。誰曾想在這緊要關頭方知節也去了譚坊,偏還被毒殺致死。這下子真是黃泥掉□□——不是屎也是屎,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就知道此事隻怕難了!”


  裴青淡然一笑,“大人多慮了,我隻是奉命糾察軍中奸細一案,至於別的事情我一概不會過問。大人所說之事我會去核實,隻要事實如此,此事就與大人不相幹了。至於您怎樣與夫人交代,您想怎樣處理那婢女都隨您的意願!”


  王義虎張大了嘴看著裴青施禮後翩然而去,滿臉地愕然。這小子怎麽這麽好說話,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就審理完了,沒有拿了這事當把柄嘲笑要挾自己,或是謀算什麽好處,真是奇哉怪哉!


  回頭一想,雖然跟裴青沒有什麽深交,但是這人倒是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清清難以討好的樣子。自己先前選擇將這件醜事選擇隱瞞下來,一是不好跟妻子交代,二來就是怕軍中有人拿此事作為攻訐的手段。現在看來,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裴青出門後跟心腹手下吩咐了幾句,盡快去核實王義虎話中真假。抬頭看時辰還早,就朝營中操練場走去。


  青州左衛下轄四所,總共有將士四千餘人。闊三十餘丈的空地上人山人海喧鬧不已,幾個軍士不顧冬季酷寒坦胸露背地在比試武藝。其中有一個身高八尺的大漢尤為出彩,赤手之下幾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有好事的兵士擊掌大叫:“百戶今日又羸了,咱們晚上又可以加餐了,豬肉燉粉條今晚管夠!”卻是一群人在場中角力,輸的人要將自己的份例拿出來請客。


  角力是一對人按左右分開,雙方可用腿足勾絆進攻,也可抓握對手身體的各部分,或以頭撞擊對手的頭部,隻有使對方的雙臂和背脊的其中一部分著地三次,才算獲勝。


  八尺高的大漢力大無窮,一連大敗十餘人,贏得一幹小兵麵如土色,一時再無人敢上來了。聽到周圍人的起哄,那大漢麵有得色笑罵了幾句,抬頭卻看見了邊上兀立的人,立刻就作了個團揖下了場。


  大漢邊穿衣服邊跳腳過來,摟著裴青轉了一圈道:“好兄弟,不若跟我比試一回射箭,前一晌指揮使大人偏偏派我去鼇山衛公幹,沒趕上趟。聽說你立了頭功,威風八麵剿殺了好些倭人,其中有個小郎君的箭使得尤其好!”


  此人正是百戶史大川,身材魁梧強壯性情單純爽直,行事甚至有些魯莽,指揮使魏勉愛惜他一身好武藝,時常親自監管著他。軍中有人傳言說魏勉待裴青如師徒,那待史大川就如同父子了。


  裴青沒有理會他的擠眉弄眼,陪著他走過操練場至一處高大楊樹下,待無人在跟前了才出口問道:“這月十八至二十這三日裏,你都做了什麽?一一與我說來,半分不能有遺漏!”


  史大川眼神閃了閃,隨即撓著腦袋憨憨笑道:“我能去哪兒,不就是回去看望了一下老娘嗎?你知道我老娘不是癱在床上了嗎?我這次回去喚了人幫她漿洗了一下鋪陳,不想就多耽誤了些時日!”


  裴青半眯著眼直直望著他,史大川一開始還鎮定自若,不過半刻工夫就在這恍若冰雪的利眼下敗下陣來。小聲地嘟囔道:“我也沒做什麽惡事,就是去——去小耍了一回!”


  裴青聞言大怒,一腳就踹向他的膝蓋,罵道:“還好意思提你癱了的老娘,去年為你愛賭幾乎輸光了半年的餉銀一事,你娘急得差點懸梁,大人還特地杖責了你五十軍棍。這才多長的日子,身上的疤子好了你就忘得幹幹淨淨,又覥著臉皮去沾染賭坊?”


  史大川一時站立不穩半跪在地上默然不語,裴青怒其不爭,又上前踢了他幾腳。好半天後才抑了怒氣道:“什麽時辰去的,在哪間賭坊,輸贏多少銀子?可有人看到你?”


  史大川愕然半響,才反應過來羞憤難當地怒言道:“你這是在審問我嗎?你竟然把我當罪人?方知節是你的兄弟,我就不是你的兄弟了?你這是什麽道理?”


  裴青就知道跟這等一根筋的渾人說不清楚,隻得冷硬道:“是兄弟才在這裏悄悄問你,不然早已經把你關起拷問了。我們這幾人全是大人親手提拔起來,算是大人的嫡係。你年紀比我略長,卻仗著大人的寵愛,在軍中聚眾賭博,讓大人顏麵盡失。我知道你心中不忿有想法,隻是這賭字一事害人害已,能不沾惹就不要沾惹!”


  知道這是良言,史大川麵上緩和了下來,“我也知道這不好,可是軍中孤單難耐,我是個粗人又沒有什麽好耍的,隻是幾個兵卒閑時在一起玩個骰子罷了。大人想要立威就單拿了我開刀,我不怪他,可是心裏確是憋著一股火。怎麽,現時你也要拿我立規矩嗎?”


  聽了這般自大妄為橫不講理的話,裴青倒是忍不住怒極而笑了。


  緩緩蹲於地上,雙眼和史大川平視道:“大人是朝廷敇封正三品指揮使,他要正軍中規矩,即便是各位千戶聚眾賭博,大人也一樣拿下。至於此次軍中泄密事件,實話與你交待,我第一個先去審問的是王義虎王千戶,用不著拿你立規矩!”


  這話簡單地說,就是史大川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指揮使大人處置你是因為你正好撞在槍口上,不是因為大人要拿你開刀。我這會找你,是因為那幾天你說出不清楚行蹤,嫌疑排在王千戶的之後,並不是針對某一個人!


  史大川麵紅耳赤,梗著脖子強了半天,才終於低了頭負氣而言道:“我在正月十八那天回家,給老娘買了些吃食,又留了十兩銀子就走了。在春水堂賭坊裏呆了整整兩天兩夜,身上的二十兩銀子全輸光了,坊裏的老板,莊頭和送飯的小二都看得到,我真的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裴青站起身掩下眉間失望,歎了一口氣道:“好話歹話都跟你說盡了,你自去大人那裏認錯吧!去年這時節你可是自己跟大人保證過,再也不會沾染賭字。大人諸事不愛與你計較,是喜你率直,而不是因為你能在他麵前投機取巧。”


  跪在地上史大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是心裏卻隱隱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飛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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