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查奸
整整一天過去後, 各路探子們陸續將消息傳回, 匯集起來竟有數百張之多, 裴青和新進的幕僚在燈下細細地查看。
這位幕僚姓程名煥, 原本是羊角泮被倭人俘虜的軍士。那日被倭人頭領辛利小五郎脅迫時, 不顧迫在眉睫的鋒刃, 竟還敢大聲斥責告命求饒的同袍, 險些被一把長刀劈做兩半。裴青敬其氣節,下來後就多問了幾句。
結果一問之下才知這程煥原籍是浙江紹興人,年輕時不知犯了什麽事, 被充邊到了青州。十幾年下來輾轉各處墩台兵寨,不過四十來歲的人,就因生計困苦無人幫襯, 麵目變得皴裂通紅, 雙手凍瘡無數腫大粗黑,身體佝僂得像是一位耄耋老人。
因邊防將官調動頻繁, 有關程煥原始的文檔記簙都已經遺失殆盡, 他對自己的來曆也是唯唯喏喏, 似有難言之隱。裴青不是多事人, 隻敬其凜然氣節又憐其孤病無依, 就動了一絲惻隱之心。使人略加活動將其軍籍遷到了青州左衛, 還特別讓手下派他做些輕省的活計。
躺在縫製的厚厚的藍青花粗棉布褥子上,程煥幾疑是在夢中。狠狠地掐了一記胳膊,才在被窩裏嘿嘿地笑了出來。在大冬天裏不用日日值守在冰冷的城牆下, 幹淨暖和的房間角落裏還燃著一隻燒得旺旺的碳爐, 上頭一隻大大的鐵皮茶壺不住地噴撒著熱氣,讓他幾疑不是在人間。
到青州左衛的第五天,程煥求見裴青,略略講述了自己的來曆。
原來這程煥本是舉人出身,年輕時屢試不笫後就幹脆應選了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的書吏。因其心細如塵善動察先機,又兼口舌便給文筆卓然,漸受上峰的信任,不過七年的時間就被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倚為身邊第一得用之人。
承宣布政使司為地方一級主政,前身為元時的行中書省,意涵取自“朝廷有德澤、禁令、承流宣播,以下於有司”。專管一省或數個府的民政、財政、田土、戶籍、錢糧、官員考核、溝通督撫與各府縣。
布政使司設左、右承宣布政使各一人,即一省之最高行政長官。而一省之刑名由提刑按察使司管轄,軍事由都指揮使司管轄。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合稱為三司,同秩同階從二品。
元和七年四月文德太子歿,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奉旨回京參加朝廷大祭拜時,竟無端麵露喜色。皇帝大怒,當眾臣斥責其麵目可憎、心思險惡、其心可誅。令金吾衛扒去其烏紗朝服,又命徹查江南鹽、茶、漕各項事務,一時間江南道的各路官員紛紛落馬。程煥作為布政使身邊首席師爺,也被連帶下獄充邊。
事隔多年,一方朝廷大員到底是緣何惡了天子的心意,已經無人去探查了,也早已無人記得當年江南官場上叱吒風雲的程師爺是何方神聖了。這麽多年來程煥妻離子散孑然一身,早已消磨了當年的意氣風發和躊躇滿誌。
以為會老死羊角泮的人,沒想到竟會蒙貴人青眼,一遭鹹魚翻身。雖然同是軍籍,可早聽說青州左衛的上官寬厚,不但餉銀拿得足,就是普通的兵士也能吃得飽穿得暖,和羊角泮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程煥抬頭挺胸,佝僂的身子仿佛也伸展開來,麵露傲然之色,“這幾日看見大人帳中勞碌燈火晝夜不熄,想來身邊似乎缺少一個善處理庶務之人。大人放心的話,老朽不才願為大人驅使,厚顏請纓為您處理些瑣碎雜務。如若不放心又嫌棄某是個罪人的話,便當老朽今日沒有來過!”
裴青到青州左衛八年,早已將一些有為的低階青年將官聚攏在自己麾下,這些人便是日後的臂膀。可惜的是身邊的確缺少一位值得信任善於處理文書之人。大喜之下,伸手虛扶住程煥誠懇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青瓷伎樂九枝燈盞下,程煥將寫滿字的卷紙遞至裴青手中,躬身道:“卑下看了這些消息,匯總過來嫌疑就集中在這十一人身上。但是大人可以著重先去查這三個人,必有所獲!”
裴青打開一看,先不說內容,便是這一筆簪花小楷便讓人擊節讚歎不已,字體高逸清婉,流暢瘦潔,實在是賞心悅目。程煥掖著雙手道:“讓大人見笑了,卑下已近十年未曾好生寫字了!”言語雖謙遜,卻已然掩不住其骨子裏散出的傲氣。
卷紙上的三人都是青州左衛的老人,顯著特點便是同樣的都是身形魁壯之人。千戶王義虎,百戶史大川,總旗晏超。其中千戶王義虎是衛所資曆最老之人,自青州左衛始建之時,就已經在此任職了。據傳若非朝庭空降魏勉,這青州左衛指揮使一職定是落在此人的頭上。
百戶史大川是前年從威海衛調入的,其人勇猛無畏,性情憨厚爽直,頗得指揮使魏勉的愛護。總旗晏超為人圓滑善騎射,雖然年紀尚輕,但是在營中人緣甚好。
為怕誤導追查的方向,裴青並沒有提出自己私底下的懷疑。前段時日在圍截倭人的途中,眾人在馬道口梁子上歇息時,那聲幾乎驚動了倭人的驚呼到底是誰發出的?好巧不巧的是,這晏超也是其中的一員。
裴青沉吟了一下道:“指揮使大人雖然讓我全權處理軍中內奸一事,但是為免引起軍中不必要的嘩變,還是將查處之事限製在小範圍之內為好。這幾個人我親自去審理,外麵進來的消息還請先生為我及時梳理,盡快將真正的奸細揪出來!”
程煥沒料想裴青問都不問,就全然接納的他的建議,一時激動得滿麵紅光,連忙躬身應下。
青州大營,千戶王義虎大馬金刀地坐在紅木扇麵官帽椅上,橫眉立目麵有不善地怒道:“敢情我成了軍中的奸細了,你們有什麽確鑿證據不成,竟然要你一個小小的百戶出麵來審問於我?”
裴青麵沉如水,神情不卑不亢,“大人說笑了,卑職隻是奉指揮使大人的命令,徹查軍情泄露一事。這件事已經驚動了秦王殿下,千戶大人是想殿下親自前來問一問才成嗎?”
王義虎心頭一凜,心道這人倒是扯得兩張好虎皮,先不說軍中早就盛傳秦王殿下是皇帝陛下屬意的儲君,又親自在登州府經營多年,威儀早已震懾四方。就是指揮使魏勉其身後背景也是驚人,這人的嫡親兄長就是執掌金吾衛多年的同知魏孟,是皇帝身邊最得信任的人之一,要不是這樣當年也不會那般輕巧地奪了自己即將到手的位置。
硬生生地忍下一口氣,王義虎木著一張臉暗諷,“不知裴百戶要知道些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青暗鬆了一口氣,裝作沒有聽出其中的嘲弄之意,“大人隻管放心,卑下隻想知道您正月十八至二十日這三天裏,您的詳細行蹤。不要跟我說您回了青州城家裏,我們已經去問過了,您家裏人不知道這幾天是您的休沐,還以為您一直在軍中值守呢!”
王義虎眼神頓時有些瑟縮,端了茶盞囁嚅道:“誰讓你們多事的?我休沐不回家裏會去何處?你們到底問的是我的哪位家人,盡是胡說。那幾天我老老實實地在家裏看書休養,隻是不願外人打擾罷了,才讓家裏人對外頭說我還沒有回來。不信的話,你們到我夫人處再去問一遭就是了!”
裴青不為所動地微微一笑:“往譚坊鎮的必經之路有一家單家羊肉館,裏麵有一個店小二說了一件極有趣的事情。他說自去年起每個月的十五,都看見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騎著馬來這裏吃上一大碗加辣加醋的羊肉湯。更巧的是他的隔房堂姐在青州城中一大戶人家幫傭,認得那個男人竟然是她的主家——青州左衛王千戶。”
王義虎聞言一驚,手中的茶盞砰地掉落在地上,細長的茶葉沾在皂色褲腳上。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行蹤這麽快就讓人查出來了,先前的諸般狠話此時竟成了莫大的諷刺。
伸手撣了撣濺上的茶葉碎末,王義虎強笑道:“我是去了譚坊鎮,是在那裏吃了羊肉湯,可那是我的私事。怎麽方知節死了,就準備吧屎盆子扣在我的頭上嗎?我知道你跟方知節是至交,可是也不興追凶追到軍中同袍的身上,誰知道你有什麽叵測心思?清查奸細是可以,但是不應該你來查,你有私心在裏麵,我要去登州府麵見秦王殿下!”
裴青猛地站起,厲聲嗬道:“千戶大人,我尊您為軍中前輩,一直對您禮遇有加。可是您要知道,不論我有無私心在其中,軍中機密情報有失是事實,方知節死於非命是事實。您作為衛所老將,本應帶頭當眾澄清,而不是在這裏浪費時間,讓真凶趁機逍遙法外!“
王義虎一時坐立難安,忽地想起秦王以皇子身份鎮守登州多年,平日裏雖一副平易近人禮賢下士和將士們打成一片,可那絕對不是一個吃素的主子。但凡有損害東南海防的,不論官職卑微顯貴,必定是格殺勿論。
王義虎想到這裏不由後頸一緊麵有赭色,氣呼呼地道:“誰讓你一進來就一副氣勢淩人的架勢,不過是個小小的百戶,還敢在我麵前大呼小叫的!” 話雖說得不客氣,語氣卻已是軟了。
揮退了眾人,王義虎扭捏了一番,終於小聲地道出了那幾日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