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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紅裙

  傅百善沿著梅園的小徑慢慢地走著, 仿佛被園中的景致所吸引進而流連忘返。前麵帶路的小丫頭不住地回頭, 卻又不敢開口催促, 一路走走停停, 竟然花了小半天工夫才到了徐玉芝的閨房。


  攬梅閣是一處收拾得極雅致的小院子, 花廳、臥房、琴房、抱廈精致小巧無一不缺, 一水的蘇州黑漆家具, 擺設雖不貴重卻也費了心思,看得出來這位徐姑娘在常府生活得很自在。


  臥房的櫸木架子床上果然搭了一條大紅色花襇裙,這種裙子一向所費奢靡, 是把兩種以上顏色相近、花紋不同的衣料,裁破成一條條細長的帛條,然後把這些不同紋色的長帛條彼此相間地排列起來, 密密地縫連在一起, 因此又叫“襇色衣”。


  傅百善上前一步將那條花襇裙搭在身上,更加清楚地看到裙擺拚縫處還繡上細細的金線, 每隔掌寬便縫綴珠玉做成的小片花鈿, 略一走動便光華四射。帶路的小丫頭看著傅百善一臉欣喜, 不住在身上左右比劃的樣子暗暗鬆了一口氣, 眼裏便不自覺地帶出一絲蔑視。


  傅百善嘴裏嘖嘖讚歎, 左看右看就是不說換上。


  那丫頭心裏覺得有些不對勁, 卻又說不出來什麽異樣。悄悄給旁邊的另一個丫頭遞了個眼色後,就上前極熱絡地奉承,這條裙子是如何如何的襯傅小姐的膚色, 等會一走出去, 冬日清淡至極的臘梅花樹掩映下,定會豔驚四座……


  待奉上第三道茶水後,屋子外傳來了荔枝的喚聲。


  傅百善心滿意足地將紅裙放在小丫頭的手中,笑道:“這樣不下百金的貴重衣物隻怕是你家小姐的心愛之物,我實在是不敢奪人所愛,好在我的丫頭也幫我拿自個的衣服過來了,就不叨擾了。不過這園中景色著實不錯,我想流連一二,還請你回席上代我先向你家小姐回個話!“


  小丫頭一陣目瞪口呆,就見那姑娘如行雲流水一般出了內室,任是如何攔都攔不住。門外一個圓臉丫頭手裏提著一個不大的包袱,兩人站在一起說了幾句話,抬頭間就極利落地往外走了。


  小丫頭一個激靈,心知自己辦砸了主子吩咐下來的差事,又惶又急。在內室裏盤桓了半刻,才恨恨地一跺腳,忙抓了那條紅裙順著傅百善主仆消失的路徑攆去。


  包袱裏是一套跟傅百善身上一般模樣的衣裙,連鞋襪都配置得整整齊齊。傅百善隨意找了園中一處茅房換下被弄髒的舊衣,又慢慢地舀起木桶裏的水淨手。荔枝小聲嘟囊道:“這還是自詡書香門第出來的千金,真不知費這麽大周折想搞些什麽花樣?”


  傅百善看著手中不住滴漏的水珠,毫不在意地睥睨一笑,“這麽一個小園子,任他豺狼虎豹,我隻管看戲!”


  枝橫花妍,香氣幽微。


  主仆兩人繞過太湖石鋪就的假山,順著小徑往外走。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身穿寶藍錦衣頭戴玉冠的高壯男子,正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傅百善身高眼利心中一凜,立時就將荔枝拉住,隱在一處生得極茂盛的喬木之後。


  離得近了,透過枝葉的縫隙就可以清楚得見那人的形貌,年歲不大五官倒是周正,身形略微肥胖,隻是神智似乎有些愚魯,雙眼直不楞登地無神無光。傅百善耳力極好,便聽得那人嘴裏在不住地小聲嘟囔:“紅裙子,紅裙子裏有好吃的……”


  電閃火石之間,傅百善立刻明白了徐玉芝今天所謀為何!先是殷勤相候,侍酒的小丫頭弄髒了她的衣裙後又主動地提議去內室替換,床榻上又放了那麽一條惹人豔羨的大紅色花間裙。隨後應該隻容女眷進出的園子裏,又這麽突兀地進來一個神智明顯有問題的少年……


  傅百善一時心頭大怒,手指驀地攥緊了麵前枯瘦的樹枝,在樹皮上留下幾道清晰可見的指痕。


  她幾乎已經可以想像接下來的事情,不想這徐玉芝年紀小小,行事竟然如此惡毒。抬頭左右打量一眼後,就拉著荔枝往園中那處假山上跑。徐宅後園是仿江南格局修建的,沿石階而上就是一處精致的八角樓亭,地勢雖然不高,但站在此處已盡可將周圍景致一覽無餘。


  傅百善定了神,約略說了自己的猜測。


  荔枝早已是氣得臉色鐵青,要是那徐玉芝在跟前,她怕不要唾她一臉碎沫子。兩人站在亭柱後麵,就見那副寶藍身影在園中花樹下左右穿棱若隱若現,有時候還會停下來摘幾朵小花小草在手上玩耍。


  荔枝小聲道:“這人莫不是個傻子吧?”


  傅百善微微一笑,“是不是個傻子不知曉,但肯定是個心智不全之人。若非如此,隻怕人家還舍不得拿出來算計我呢!”也是,這青年舉止雖有失,但穿著衣飾皆是上品,頭上的玉冠也尚名貴。更何況此人能在常宅後院自由行走,隻怕是常知府本人極親近的子侄!

  梅園酒宴上,一旁伺立的紫蘇心裏七上八下,也不知道今日所做是對是錯。可是徐家對她母女有大恩,小姐又鐵了心要嫁給常家大公子,她少不得要昧著良心助紂為虐了。正思忖間,一個婆子站在樹後悄悄地做了一個手勢。


  徐玉芝剛飲下半杯酒,酒水微熏之下眼角泛紅,襯得她一張粉臉神彩飛揚。紫蘇走過去,小聲附在她耳邊稟告:“看護園子的婆子說,已經把那人放進去了……”


  徐玉芝抬頭看天,覺得天色從未這樣湛藍若洗,覺得這園中花色從未如此嬌豔,覺得一生當中從末如此意得誌滿。走至正中擊掌笑道:“酒過三巡,不如我們另找頑處。這冬日難得如此晴好,姐妹們我們邀了長輩們,到園中細細遊覽一番。敝處雖簡陋,卻頗有幾分野趣能入眼!”


  杜夫人正在和諸位夫人寒喧,盡量不著痕跡地想多打聽些傅家二房的情況。得知外甥女想邀請客人遊園,以為她是一時興起也不以為意,加上想在外人麵前給外甥女做幾分麵子,就笑著站了起來邊嗔怪邊往外走。


  大家自然客隨主便,放下竹箸後紛紛跟在後麵。這時就見杜夫人回首,極自然地挽了傅家二房太太宋氏的手笑道:“自那日府上老太太大壽之後,還未曾好好與你說話呢!”


  宋知春心頭有些詫異,不知這知縣夫人為何獨獨對自己青眼有加?但她心中一向穩沉,麵上就絲毫不顯,嘴裏說著客套話,“……夫人委實太過客氣,多年未回鄉音未改鬢發已霜……”


  後麵就有消息靈通的各家太太互遞眼色,自以為無人聽見的小聲交頭接耳,“聽說了嗎?傅家二房那個小姑娘,剛從廣州回來……”


  八角樓亭裏,傅百善饒有興致地看著下頭。


  那行為舉止象幼童的少年東繞西竄,他似乎沒有特定的目標,行事隨心所欲但憑喜怒全無章法。玩玩耍耍地幾步一徘徊,眼看就要走至水池邊時,池子對麵迤邐走過來一個年輕女郎。那女郎大概十六七歲,個頭高挑身影娉婷,最要緊的是她身上一襲鑲白貂的鬥篷下是一條正紅色的百褶留仙裙。


  恰在這時,假山的另一側隱約傳來先前帶路小丫頭的喚聲:“傅小姐,你在哪裏?快點出來吧,要是讓我家表小姐看到你還沒有換上這條裙子,定會責怪我失禮的……”


  眼看底下三個方向的三個人即將碰到一處,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不可收拾的事?

  傅百善眼瞳一縮,主仆倆相視一眼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兩個人飛快站起,沿著另一側石階狂奔而下,幾個呼吸間就奔至那個站在橋上賞景的女郎麵前,二話不說拉了她就往長得頗密實的樹叢裏鑽。


  那女郎也極有趣,挑高了半邊眉毛鎮定地看著這對仿佛從地縫裏鑽出來的主仆,隨即半聲不吭地跟著她們跑了一路。


  傅百善喘著粗氣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那女郎複又看著舉在自己麵前沾染了幾絲汙漬的裙子,另一邊的眉毛也挑了起來。卻是一個字沒有多問,極從容大方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大紅留仙裙,換上荔枝手裏蓮青色的裙子。


  傅百善見狀有些歉然,“包袱裏隻備了一套衣服,要不然我倆互換一下吧,我身上這條是幹淨的!”


  披白貂鬥篷的女郎眼中笑意更盛,似乎是發現了極有趣的事物,眉梢眼角都充滿了笑意。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猶猶豫豫的喚聲:“傅小姐……”


  女郎盯著那丫頭手裏鮮豔奪目的紅裙,眼神突地一利。抺了檀色香脂的紅唇微微向下一撇,極不屑地輕罵一聲,“真是一丘之貉,我好久未回青州,竟不知什麽貓貓狗狗都敢出來了!”


  然後傅百善主仆就見這女郎袖中微動,那在十丈開外的小丫頭“撲哧”一聲摔倒在地。剛爬起來勉勉強強站直身子,忽感膝蓋彎處一酸,就又重重地摔倒。因著雙手正高高地捧著那條造價不菲的花襇裙,小丫頭身形不敢隨意亂動。想是察覺不對剛要出口驚呼,後背便覺一陣劇痛眼前猛地一黑,她神思模糊前隻看到那裙子正鋪頭蓋臉地罩了下來。


  離小丫頭十來步遠的地方,半支著身子伏在樹杆上看樹皮紋路的少年聽到動靜,睜著一雙懵懵懂懂的眼睛望了過來,一眼就望見那片心心念念的大紅色。他發出一聲雀躍的歡呼,筆筆直直地衝向那處。


  遠遠的,一隊裙色各異的女人正歡快談笑輕語著,即將慢慢地攏近太湖石搭就的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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