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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 十 章 賞梅

  宋知春接到常府派人送來的帖子時還頗有些奇怪, 馬上要過年了無緣無故地賞什麽梅, 特別是女兒百善也在受邀之列, 心道這青州府的人就是多禮。問明了長房的姑娘也要同去後就沒有把此事再放在心上, 畢竟在廣州時傅百善也常單獨去參加小姐妹間的聚會。


  臘月二十二日這天老天爺倒是作美, 雖然照舊有些寒意, 卻是明朗朗的一個好天氣。


  呂氏本來極想去縣府夫人的宅院裏逛上一圈的, 可是傅家大老爺害怕她言語粗俗,與那些官夫人往來時丟醜,索性拘著不讓她出門, 隻說年關了家裏要留一個主事的,把呂氏氣得倒仰,隻得委委屈屈地將女兒蘭香托付給弟妹宋氏。宋知春倒是無所謂, 一個女兒是帶, 加個侄女也是帶。


  從側門進了縣衙後院時,就看見巷道裏已經陸陸續續地停放了好幾輛馬車。迎麵來了一個打扮爽利的嬤嬤遠遠地高聲笑道:“是高柳鎮傅家二太太吧, 快請進, 我們夫人已經等候您多時了!”


  宋知春這十幾年在廣州居宜體養宜氣, 早就鍛煉出一份波瀾不驚的氣度, 見了這般熱情的招呼也不過是微微一笑, 轉頭給兩個女孩把衣帽捋順後, 這才抬步往裏麵走。


  迎客的嬤嬤是杜氏的心腹之一,早就知曉自家夫人的打算,那日傅府老孺人的壽宴她也跟著去了的, 當然也認識傅家二房的這位嫡女, 心知這位姑娘日後很可能就是常府當家的大少奶奶了。想到這裏心頭便是一團火熱,不知道怎樣才能在人家麵前遞個好才是?


  揣了這份心思,迎客的嬤嬤殷勤地引著宋氏一行人,一邊小心地打量著後麵那個個子高挑的姑娘,一邊在心裏讚歎杜夫人的好眼光。當時在高柳傅家時隻覺得小姑娘長得端正,今日在太陽底下細細一瞧,那眉那眼還有那通身的氣派,瞧著跟別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樣。


  今日這位百善姑娘著了一件絨圈錦的大披風,隨著步子的行進可以看到那披風的裏子是出得上好毛鋒的白獺皮,披風裏頭上麵穿了一件玉藍素色宋錦邊襖,袖口衣襟邊上掐了流雲紋,下穿一條蓮青色夾了細細金線的長裙,腰上係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紅翡滕花玉佩。


  還想再細瞧幾眼時,就見那姑娘好似察覺了一般,一雙波光粼粼的杏仁大眼淡淡往這邊掃了一下,迎客的嬤嬤心裏不知怎地一凜,忙回過頭規規矩矩地不敢再看。好在不一會兒工夫正院就到了,杜氏站在掛了大紅字姓燈的廊簷下遠遠地見禮。


  一番契闊後,宋知春才察覺到堂上的夫人太太大都是在婆母壽宴上見過的,便也入鄉隨俗地坐下,笑看著年輕的女孩們互相贈送禮物。


  傅蘭香熟門熟路地拿出好幾個親手縫製的小荷包,針腳細密配色精致。傅百善送與眾人的是一盒各式各樣的銀製香薰球,雖然不是什麽貴重之物,但是勝在工藝精巧,在青州府倒是尋不出第二份來。


  其餘的女孩或是拿出手帕、或是幾張梅蘭竹菊的小畫。隻有一個閨名叫徐玉芝的女孩最具巧思,竟拿出一甕酒來,打開酒蓋後,室內驀地飄出一股冷冽的幽香。聽她所訴原來那酒是去年冬至過後,用了山泉水合了才開的臘梅後埋在地裏,今天才拿出來一宴嘉賓。


  杜氏招手將徐玉芝上前來,又將她冰涼的雙手捂住,笑道:“這是我的外甥女,一向老實內向,平日裏不愛見人。也是我的過錯,竟沒想到咱們青州府還有這麽多的好姑娘。可巧前頭一向這丫頭住的攬梅閣邊上的幾樹臘梅開得極好,還勉強入得人眼,就想起請各位夫人小姐過來一同品鑒一番。這下好了,你們都是一般大小的,互相認識了可要常來常往的才好!”


  徐玉芝巧笑倩兮地站起來,團團福了一禮後道:“是姨母給我這個機會認識這許多姐妹,今晚我做夢都要笑醒的。諸位姐妹請隨我來,攬梅閣裏的別的沒有但勝在清幽,倒是個賞梅的好去處!”


  傅蘭香平日裏關在家裏像個籠子裏的鳥雀,少有機會出得了房門,立時把堂妹忘在腦後,拉了一個還算相熟的小姑娘嘰嘰咕咕地說笑起來。傅百善也不著急,帶了大丫頭荔枝沿著石板路跟在人群後慢慢地走著。


  青州府為古九州之一,位於東海與泰山之間,因東方屬木,木色為青,故名青州。向來就物產富庶,這縣衙依山而建,說是後院其實已經將大半個山頭都圈進來成了私家花園。一路走來,石板路邊上片植了各色草木,想來要是春夏之際,又是另一番盛景。


  梅園位於後院東南角,倒是好大一片臘梅在枝頭開得正好。臘梅實為“蠟梅”,因為大多會在臘月開,人們就誤用成“臘”。蠟梅花開春前,為百花之先,迎霜傲雪歲首衝寒而開,其花金黃似蠟輕黃綴雪,香氣濃鬱而清豔不俗,凍蕊含霜久放不凋,比梅花開得還早。


  徐玉芝吩咐仆婦在樹下花中擺好宴席,又把那甕臘梅酒放在幾案上笑道:“古來有詩雲,枝橫碧玉天然瘦,戀破黃金分外香。讓各位小姐的母親和我姨母說話去,我們且在這裏鬆快一下,先來嚐嚐我的酒釀得如何?”


  幾個女孩都是十來歲好玩的年紀,互相觀望了一眼後,就自找了位置坐下。每張幾案上除了酒水之外,還放了一個小小的紅泥小爐,裏麵翻滾著蔬菜肉食散發著異香。


  徐玉芝看著諸女好奇的目光,頗有些自得,“我姨母吩咐我來招待各位小姐,可是這天寒地凍地任是如何珍饈美味端上來都要冷了。沒得法子,我就想了平日烹茶用的小爐子,給各位做了這道菜品。這裏麵是用雞鴨和大骨熬製的湯底,加了新鮮鹿肉、羊羔肉、各色海珍和蔬菜,雖然簡陋但是也值得一嚐!”


  這番話說得禇女一陣饑腸轆轆,都是一大早就坐了馬車過來的,這時吃上一頓熱騰騰地飯食比什麽都重要。那臘梅酒盛在細白瓷的淺口小盞裏,酒色暈黃香氣撲鼻,加上園中盛開的梅樹,此等盛景就連傅百善也忍不住讚歎這位徐姑娘的巧思。


  園中各女或是作詩或是聯句,徐玉芝把酒盞裏的酒一飲而盡之後,就看見站在邊上的紫蘇給自己遞了個眼色,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舉起酒甕給旁邊的姑娘倒了一杯後笑道:“請妹妹再品嚐一杯,這酒如同果蜜一般,倒是不怎麽醉人的!”


  這些年傅百善的舌頭早讓陳三娘給養刁了,任是如何的美味到她的嘴裏都能立刻品出三六九等來。這紅泥小爐的湯底雖然熬製得白練如雪,可是一吃就知道這雞鴨大骨的比例不對,湯裏依稀還有一股禽類的腥味沒有去掉。


  所謂的新鮮鹿肉也不盡新鮮,想是從附近的農莊上屠宰好後送過來的,起碼已經冰凍了兩個晚上,吃起來有一點點的柴。要麽是下人們糊弄了主子,要麽就是這徐姑娘在糊弄大家夥。


  這臘梅酒也是,看起來色香味俱全,說穿了不過是拿了山泉水和朱門玉卮醪酒勾兌的,裝壇時大概又灑了幾朵幹臘梅,就敢說在地裏埋了一年,打量沒人嚐得出這酒的寡淡不成,這位知縣夫人的外甥女倒是很有意思呢!


  旁邊一個執酒的小丫頭看見傅百善的酒盞空了,上前一步想要給她填滿,卻不知怎麽趔趄了一下沒有站穩,手裏的酒壺砰地掉在地上。任是傅百善反應再快,那橙黃的酒水一下子就濡濕了她的裙擺。偏偏她今天穿了一條蓮青色長裙,那酒漬處便顯得格外打眼了。


  好似才聽到這邊的紛亂,徐玉芝撫了額頭走了過來,見了地上一片狼藉,厲聲喝道:“怎麽做事的,驚擾了客人該當何罪?”


  那執酒的小丫頭嚇得跪在地上直磕頭,傅百善這個做客人的一時倒不好說什麽了。徐玉芝複又歎了口氣道:“幸好這是我的院子,要是讓姨母看見了定要扒了你這丫頭的皮!”


  訓斥完小丫頭,徐玉芝轉過頭來滿臉的歉意,“真是不好意思,好在這裏離我房間也近,不如你到那裏去換一身吧!正好昨個姨母給我新作的一條裙子還沒有上身,就放在我房中的榻上,我還要在這兒陪這幾位小姐,就讓這小丫頭將功贖罪帶你去把裙子換了可好?“


  傅百善定定地望了一眼。


  徐玉芝正一臉真誠地注視著她,忽見了那黑水銀般雪亮湛然的一雙眸子,便有些不自在地瑟縮了一下。遂即抓了傅百善的袖子搖了一搖低聲道:“好妹妹,我實是脫不開身,等這邊完了再好生與你陪個不是!”


  傅百善似不經意地輕輕拂開袖子上的那雙手,雪白的臉頰上露出兩個小小酒窩,也是極懇切地展顏笑道:“徐姐姐說哪裏話來,自是這邊重要些,我先去換裙子,等會過來時徐姐姐定要陪我再喝一杯,這臘梅酒真是清幽甘甜叫人回味再三呢!”


  徐玉芝看著傅百善跟著小丫頭往林中深處走去,臉上的笑容就慢慢消散了。細長的梅枝斜斜地舒展著遮住了她眉眼裏的陰翳,勾畫得整齊的嘴角卻微微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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