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籌劃
一家三口說得熱絡, 便沒有人留意到窗外角落裏, 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又匆匆忙忙地往縣衙後院跑去, 看見題有“攬梅閣”幾個大字的木匾額之後才歇了口氣。她小心地叩了院門, 一個穿了鐵鏽紅比甲的大丫頭應聲過來, 兩人低頭接耳了一番話後, 小丫頭接過滿滿一把銅子歡快地離去。
大丫頭探頭左右瞧了一眼,才回轉身子進了內室。窗前榻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懶洋洋地翻看一本《梅華問道編》,頭也不抬地問道:“是姨母院中的小丫頭過來了吧?這回說了點什麽有用的東西沒有?”
少女是杜氏妹妹的女兒, 閨名喚作徐玉芝,七歲喪母後就被杜氏從家裏接到身邊撫養,這麽多年下來儼然已經成了杜氏膝下親生的一般。
大丫頭紫蘇是徐玉芝奶娘的女兒, 打小就比親姐妹還要親密。先到才聽到的話心裏便是一急, 伸手拿過那書後道:“我的好小姐,剛剛傳來一個天大的消息, 夫人準備給大公子定親了!”
徐玉芝一軲轆坐直了身子, 一張清秀的臉上變得煞白, 口裏喃喃道:“不可能, 柏表哥怎麽會定親呢?他對我那麽好, 春天給我織柳葉冠, 冬天陪我去賞雪,他的心裏應該隻有我才對!”
紫蘇看著自小服侍的姑娘如受晴天霹靂一般一臉的惶急和無措,心如同刀絞。忙上前抱住她沉聲安慰道:“此事還未成定局, 夫人那裏也隻是說說, 隻要大公子一直站在小姐這邊,隻要我們好好籌劃,小姐定會心想事成的!”
主仆倆正在說話,卻聽見門響,一個婆子在外麵稟道:“紫蘇,方才夫人那邊過來傳話,請表小姐空閑了去一趟,夫人有話和她說!”
徐玉芝顧不得悲戚,忙擦了麵上淚痕重新梳洗,又換了一身粉色地妝花緞衣擺處繡了幾朵梅瓣的夾棉襖,在紫蘇的服侍下匆匆向主院走去。
杜夫人正在燈下翻看庫房裏的皮子,見了徐玉芝俏生生立在外邊的樣子就笑道:“好孩子,過來瞧瞧有沒有喜歡的?今年冬天怕是有些冷,我才翻揀了一下,準備給家裏人添置一些大毛衣裳。”
徐玉芝自是知道她的喜好,於是出言建議道:“黑貂皮給姨父做個大坎肩,在外麵行走時即不打眼又方便。白貂皮給姨母做件昭君兜,出門做客時穿上,又暖和又雅致。那張元狐皮給柏表哥做件端罩,冬天讀書冷了正好禦寒。”
杜氏見外甥女安排得件件都甚合心意,攬了她在懷裏道:“這般伶俐的性子,也不知日後哪家有福得了去?”憐惜一番後,又做主給徐玉芝選了一塊銀鼠皮做大披風的鑲邊。
徐玉芝望著姨母歡快忙碌的身影,一句話在舌尖滾了又滾就是說不出來。既然我這麽好,您又這麽喜歡我,為什麽不讓柏表哥娶我?若是柏表哥娶了我,那我不就可以長長久久地留在您身邊了嗎?
但是這話是絕不能說出口的!
徐玉芝模糊地意識到一點要緊之處,那就是身份之別。別看姨母對自己噓寒問暖的,好像親得不得了,可是遇到與柏表哥相幹的事情,一切都要靠邊站。端看這許久了,姨母從未考慮將自己列為柏表哥妻室的人選就知道了。
柏表哥是姨母的驕傲,是姨母的命根子,是直隸的小三元,前途一片光明。能夠匹配柏表哥的必定是名門貴女,而自己隻是個幼年喪母又寄人籬下的女孩兒,父親也隻是直隸鄉下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已。
杜氏把選出的皮子取了,吩咐仆婦趕緊送到外麵找裁縫細細做好。這才轉過身牽了徐玉芝的手道:“你院子裏那幾株臘梅要開了吧?這個月的二十二是個好日子,姨母想借你的院子相請一些夫人到咱家聚聚,當然那些夫人們帶來的小姐就需你出麵招待一下了。你性情靦腆內向,要多同這些年紀相當的女孩兒相處才好!”
徐玉芝立時明白姨母舉辦這場賞梅宴的真正目的,想起先前紫蘇聽到的那番話,那位姨母中意的姑娘定在那些受邀的女孩兒中間。心思一轉,細聲言道:"姨母做甚這般見外,有什麽事情要我做的盡管吩咐一聲就是了!“
杜氏一向喜愛這孩子有眼色,想了一下還是明白地說道:“那日會有幾個小姑娘到咱家來,有一個傅二姑娘,閨名叫做百善的,你仔細幫姨母瞧瞧。看她喜歡吃些什麽,和誰在一起多些,又說了些什麽話?等客人們走後,盡量與我細說。”
徐玉芝的指甲緊緊掐在手心裏,半響才故作懵懂地問道:“這位傅二姑娘有些什麽不同嗎?您還特地囑咐與我?”
杜氏與這侄女向來親厚,一時不察脫口言道:“是給你柏表哥相看媳婦兒呢?不過你也莫露了痕跡,當心人家姑娘知道了害臊!不過你行事素來穩妥,興許那姑娘和你投緣處得來呢!”
徐玉芝又陪著說了會閑話,推說要準備些花帖,這才從正院退了出來。走到無人之處時,緩緩張開手心,粉紅細膩的掌麵裏整整齊齊一排破了皮的月牙形傷口,還掛著極細的血絲。
紫蘇看了心疼得直抽氣,連連道:“小姐又是何苦?”又忙拿了幹淨的手絹為她纏好。
主仆正在自憐時,前麵花叢裏忽地跳出來一個人,那人十五六歲還是個少年,身穿寶藍錦衣,麵貌倒是端正,但因為身體肥壯就顯出一種格格不入的憨直來。那少年看了眼前一幕也不知回避,而是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直不楞登地道:“表妹,吃糖!”
徐玉芝心裏直道晦氣,怎麽不知道這個呆霸王回來了。平時她還有耐煩心應付一二,可是今天心情如此沮喪,哪裏還有閑心與他周旋。正要走開時,那人還沒有眼色地伸手扯住她的袖子,執拗道:“表妹,吃糖!”
那人手中是一塊麥芽糖,也不知在手裏握了多久,已然有些融化了,黏黏糊糊地沾在手上,哪裏還吃得下去呢!徐玉芝心裏毛躁,一揮手拍過去,那麥芽糖滾在地上,頃刻間就落滿了泥塵。
少年看看徐玉芝,又看看地上的麥芽糖,嘴巴一癟就要哭出來。紫蘇一見大急,忙上前一步哄道:“好了好了,鬆少爺別生氣,等會奴婢再到大廚房給你拿一塊更大更好的過來賠給你!”
原來這少年卻是常知縣和杜氏的幼子常鬆,雖然長得俊秀,可是生來智力就比常人要差,據說是胎裏帶來的毛病。請了無數的名醫,吃了堆成山的藥劑偏方,卻是越長越愚魯了。
要強的杜氏雖然心痛小兒子,卻更要臉麵。平日裏就派了信得過的人,把常鬆送到附近的莊子上圈養著,逢年過節時才接回來住上幾天。常知縣在青州任上呆了幾年,竟沒有幾個人知道直隸常家還有個幼子,隻知道他家有個天縱奇才的常柏。
紫蘇好容易叫常鬆收了眼淚,扶著他往大廚房走去。徐玉芝望著他因為肥壯而顯得有些蹣跚的步伐,忽然一個大膽而瘋狂的主意從腦子裏蹦了出來。
“鬆表哥,我知道哪裏有好吃的,保管你從未品嚐過的,你想不想吃上一口啊?”徐玉芝攔在常鬆麵前輕言慢語道,循循善誘的口氣仿佛某處真有人間無比至上的美味。
想是心竅不足,常鬆讀書說話做事都不怎麽靈光,可是對好吃的東西極為執著。
有一年,常家有位新來的蘇州廚子做得一手好點心,什麽蔥花豬油糕、定勝糕、鬆子黃千糕、椒鹽鬆仁夾糕都做得垂涎三尺引人入勝。其中有一道海棠糕,成品是花朵的形狀,用琥珀色的糖漿,再調豆沙做餡心,七個模孔拚成一朵七個花瓣的海棠花,上麵還要加上果絲、瓜仁、芝麻等五色點綴。
常鬆一見就放不下了,一個人可以一氣兒吃上一屜籠,最後發展到天天吃頓頓吃,一天不給吃就大發脾氣,還打破了一個自小服侍他的丫頭的腦袋。常知縣大怒,立馬把那個蘇州廚子辭退了,又把常鬆關在房裏好生餓了兩天,這件事才算消停了。
從那之後,再沒人給他特別好吃的東西,生怕又引出了他的癡病,就連城外莊子上也是隨便雇的農婦燒飯。正常人都懂得克製口腹之欲,可這麽一個心智不全的人,又如何跟他講得清楚道理呢?
紫蘇自是知道這茬子事情,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家小姐。徐玉芝卻沒有看她,而是笑得更加甜美了,牽了常鬆的手道:“表哥跟我來,我教你如何去找好吃的!”常鬆如稚子般信賴的望著她,頭點得跟撥浪鼓一般。
紫蘇抬頭謹慎地掃了一眼周圍,好在是要吃晚飯的時間,園子裏清淨得很,沒有什麽不相幹的人。她腳尖一翻,就把那塊沾滿塵土的麥芽糖踢到花叢裏,隨後昂首快步離去。
花樹下的糖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不一會兒一隻孤單的螞蟻路過,先是用觸角輕碰了一下,立刻就趴在上麵吸吮。不過片刻工夫,一群黑壓壓的蟲蟻就蜂擁而至,開始瓜分這塊從天而降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