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舌戰群熊

  體檢在食堂進行，完成的很順利，分班分組分部門，寫上每個人的名字，由保安一個一個報號，誰也漏不掉。在這之前，樂宇也做了充分的動員工作，反覆強調這是廠里的福利，既然是福利，大家自然該好好享受，沒必要逃避。


  等到周一上午，院方就拿出了體檢結果，王慧琳去醫院取的單子，交給了樂宇，情況不大樂觀。


  一共868人參加體檢，高血壓患者39人，心臟病患者6人，肺部有陰影的3例，乙型肝炎大三陽6例，小三陽13例。


  見樂宇皺起眉頭，王姐壓低聲音，問道：「小樂，你跟王姐說句實話，這些人是不是都要被開除？」


  樂宇愣了一下：「誰說的？」


  「廠里不都這麼傳么？」王姐聲音很小，「聽說董老二鐵了心要開除生病的員工。」


  樂宇鄭重的道：「王姐，董部長怎樣想我不管，但同事們的合法權益，我是一定要爭取的！」


  王姐三十多歲，被樂宇年輕的血熱有所打動，眨眨眼睛，問道：「那到底該怎樣爭取權益啊？」


  「這些人不僅不能開除，而且還得把他們調換到相對輕鬆的崗位。」樂宇說的斬釘截鐵。


  王姐臉上流露出了幾分猶疑。


  那高血壓、心臟病患者倒還好說，這麼大個工廠，怎麼也都安插下了，可那些乙肝患者……


  「那吃飯怎麼辦？」


  樂宇瞥了她一眼，說：「以前怎麼吃，以後還是怎麼吃。大家在一起這麼久了，誰被傳染了？」


  王姐被樂宇的眼神看的不大好意思，訕訕的道：「就怕大家這心理上受不了。」


  樂宇有些來氣，不負責任的頂了一句：「誰心理受不了，誰就去外面吃！」


  王姐瞪了他一眼，嗔道：「凈胡說，你讓這幾百號人都去外面吃？」


  樂宇頓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王姐嘆了口氣，輕聲道：「這事擱誰身上，誰都不好受，大老遠的跑到省城來打工，如果咱們工廠開除了他們，其他廠子就更不會要了，他們面臨的處境肯定會更加艱難。」


  樂宇心情不好，說道：「董老二確實有意開除所有人，不過在廠長那被我頂回去了。也就這幾天吧，廠里開個高層會議，會綜合大家的意見，再做出這件事的處理辦法。」


  王姐暗暗嘆了口氣。


  ……


  會議要求課長以上職務的人員列席參加，樂宇沒有資格。


  不過樂宇明白，這是能夠為工友們爭取權益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任憑董老二等有心人在會議上大放厥詞，工廠很可能會做出對工友們極為不利的決定。


  樂宇硬著頭皮找到了董老二：「董部長，下午的這次會議，我想列席參加。」


  董老二眼皮子一挑，嗤的一笑，冷漠的道：「不行！」


  「董部長，這次會議討論，是我向廠長爭取來的，我有理由參加。」樂宇據理力爭。


  董老二冷冷的道：「我說不行，就不行！」


  樂宇忍著氣道：「董部長，大家都是中國人，為同胞爭取一些利益，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董老二直接怒了！


  你小子啥意思？我咋就沒給同胞爭取利益了？我是漢奸咋地？

  董老二把手裡的簽字筆往辦公桌上狠狠一拍，筆帽「嘭」的一下飛出去老遠，瞪起眼珠子吼道：「你個小王八犢子，我告訴你，想參加會議，沒門！」


  樂宇火氣也直接上來了，大聲道：「這次會議，我非參加不可！」


  董老二被氣笑了，蹺起二郎腿，一臉不屑：「行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手段。」然後就揶揄諷刺說：「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以為你是我爹啊站在我頭上拉屎拉尿？我告訴你，只要我董……」


  話沒說完，松本廠長漂亮的女秘書就敲敲門探進頭來。


  「哎呦，徐秘書，有事？」董老二的翻臉像翻書似的。


  徐秘書聲音又甜又嗲，笑盈盈的問：「董部長，你忙呢？」


  「沒事，都解決了！領導有什麼吩咐？」董老二一臉討好，顯然很清楚這徐秘書跟廠長的特殊關係。


  徐秘書莞爾道：「我算哪門子領導呀，咯咯。你們部門有個叫樂宇的吧？廠長說了，下午的高層會議，破格讓他參加。」


  「啊？」


  董老二傻眼了，愣了半天，才結結巴巴的問：「徐、徐秘書，這、這咋回事啊？」


  徐秘書搖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啦，不過聽口氣……好像什麼有個見證。」


  「呃……」


  董老二瞬間石化，腦子裡一片空白。


  徐秘書離開了，樂宇看著董老二的窘態，有些張狂的點上一根煙，深吸了一口，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董老二咳了一下，舔著臉說：「唔……既然你想參加下午的高層會議，那就參加吧。」


  樂宇「噗」的笑出來。


  董老二臉色異常難看。


  樂宇眼角撇的老高，吸了幾口煙就很瀟洒的往地上一彈，抬腳輕輕黏著，笑眯眯的道：「董部長，我這不算在你頭上拉屎拉尿吧？」


  「你！」


  董老二臉上漲成了豬肝色。


  「不過董部長，你想認我當爹，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樂宇就跟笑面虎似的，話里不帶一個髒字，卻字字羞辱到董老二最脆弱的神經，而且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臉面，說完轉身就走。


  董老二暴跳如雷，怒不可揭的大吼：「你個小王八犢子，老子開除你！」


  「你也配？！」


  樂宇停下腳步，轉頭冷冷的睥他一眼，一臉的不屑和鄙夷。


  ……


  樂宇如約列席了下午的會議，松本廠長第一個發言，提出了這次會議的討論內容——體檢不合格職工的未來去向。


  這些天廠里關於開除病患職工的傳言已經太多了，列席會議的十五個課長、六個部長，都表現的很淡然。


  董老二第一個發難，老生常談，嚴肅的表達了開除病患員工的必要性。


  會議室里，很沉默。


  樂宇有些慌了，這與他想象中中方的義憤填膺完全相反，大家顯然更注重的是手裡的飯碗，對同胞的開除與否，頗顯漠然。


  忽然人事部的孟課長發言了，他說這次體檢不合格職工人數太多了，一次性開除這麼多員工，影響太大，他的工作也不好做，建議解僱的行為，按患病的嚴重程度分批次進行，把不利影響降到最低。


  好嘛，還是為了你自己的那口碗！


  樂宇本以為這個孟課長有一腔熱血，哪想到他不過是給死刑的工友們判了一個緩刑。


  「高血壓也好，乙肝也罷，這都是常見病，對工作不會有太大影響，尤其是乙肝，咱們國內已經妖魔化了，人家國外根本不把乙肝當回事，也沒聽說吃飯會傳染。這次體檢發現很多人都沒抗體，幾年了朝夕相處，大家不也沒傳染上么。」


  樂宇站了起來，朗聲發言。


  看著全場漠然的同胞，心中湧起了幾分淡淡的憂傷。


  負責食堂的黃課長搖頭道：「老外是老外，人家身體好，跟咱不一樣。國家都說了，乙肝會傳染，那還有假？再說了，你去食堂吃飯，對面坐著個乙肝患者，你能吃得下？又或者你用的碗筷，是剛剛那個乙肝患者用過的，這飯還吃么？不知道的情況下還好，大家稀里糊塗能過就過了，現在都知道了，不影響工作心情？」


  銷售部的另一個黃課長說：「小樂啊，你的想法是好的，這點我們大家都認同，但是呢……太烏托邦了，嗯……就是太理想化了。你啊，剛下學幾個月，可能不大了解，社會不就這個樣子嘛，你去別家工廠打聽打聽，不都這麼搞的嗎？」


  車間的馬課長也皺眉道：「小樂啊，你在車間干過，知道車間工作的辛苦。上次劉工暈倒，不就是高血壓犯了么，醫院還下了通知，說是再進行這樣的工作，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讓他換個工作也是為他好。」


  ……


  樂宇沒想到平時跟底層工友們打成一片的馬課長在這種表態時刻也站在了群眾的對立面，他看了一眼主位上的松本雄二，一時心頭百感莫名。


  一個日本老闆都能對開除中國職工的事上持開放態度，可議題上了這群中國領導的桌面上，竟成了不可動搖的鐵板。


  大廈將傾，絕非是外面風雨飄搖，必然是內部的潰敗暗生。


  偌大一個日資工廠，只有三個日本人在管理，幾十號中方領導，若是能夠團結起來，齊心協力為同胞謀福利，底層工友至於生活的那麼艱辛么？大家還至於每天加班加點的過度操勞么？

  抗戰時期如此，和平時期，亦如斯！

  人性的卑微和脆弱，在這一刻，讓樂宇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