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五年後。
北雁南飛,秋楓瑟瑟,又是一年入秋時。
槐春是北方重城,瀕臨內海。在緒朝還沒有覆滅的時候,它就已經是最早開放的那批與洋人通商的港口之一,白銀像水一樣嘩啦啦地流進口袋。
如今,華國被六大軍閥割據統治。早就把與西洋通商的巨大商機看在眼裏的軍閥,凡是控製地區靠近海邊的,都不甘落後,陸陸續續地開放港口與洋人貿易,意圖分一杯羹。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激烈的競爭,讓各地漸漸找到了自己的優勢道路。比方說,槐春原本是什麽雜七雜八的生意都做的,現在則演變成了以藥材業與紡織業為主的貿易大城。藥商與布商的店鋪遍地開花,原本進入槐春的洋商數量並未被分薄,反倒有增無減。
不過,凡是來過兩次以上,對槐春有點熟悉的人都知道,若想買到最地道、絕不摻假的藥材,或者想找一些不那麽容易在別處買到的珍稀之品,就要去一間叫紫和堂的藥肆裏買——因為那是軍閥曾家直轄的。
槐春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就各自坐落著一家紫和堂,大門前均懸掛著青赤色三角旗。
城西的紫和堂的大橫木桌後,常常能看到一個盲眼的少年坐在那裏算賬,在煙爐的嫋嫋藥香氣中,修長的手指幹淨利落地撥動磨得圓潤的算盤滾珠,冷冷淡淡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其實吧,說他是瞎子並不準確。畢竟,這少年是左眼先天失明,但右眼還是能看見東西的。在這個軍閥統治、國土分裂的年代,唯有強者才能在亂世安身,平民就如無依的浮萍,更不用說著少年還瞎了一隻眼睛,比普通人還不如。
可他偏偏長了一副昳麗修雅的皮相,讓人見之不忘,時不時會惹春心萌動的少女借買藥的名義跑來偷看他。
這人便是長大後的燕無淮。十二歲以後,他提出想做點東西,不想再一天到晚閑置在曾家當下人。在寧婧的首肯下,他被梁蓉安排去了學算賬,從那時起,他白天常常會在紫和堂幫忙,晚上就在寧婧臥室的耳房裏休息。
耳房和臥室之間有一扇不設鎖的門。這樣的話,既能避嫌,有什麽事,又能馬上趕到。
紫和堂的管事知道他模樣長得好,明明算賬的桌子可以在藥材櫃的簾後進行,他居然荒唐地把它挪到了前堂。這樣一來,讓客人一進門,就能把少年垂頭算賬的模樣納入眼底,賞心悅目。
這天,外麵一大早便落了一場蕭瑟的秋雨。
燕無淮踏入藥堂,利落地收起了油紙傘,水沿著傘麵的溝壑,大珠小珠不斷滾落。
能準時到紫和堂的夥計,都有點兒狼狽。可燕無淮的衣袍卻未被大雨波及,連袍角都沒被濺上泥點。
坐下沒多久,他餘光便看到一個人靠在了長桌上,訝異地抬起眼皮。來者是一個妙齡姑娘,穿著融合了西洋風格的高級定製裙裳,那裙裳的設計頗為大膽,把她豐滿窈窕的身材展露無疑,卻又不顯得低俗。
紫和堂的夥計都認識這個姑娘,她是槐春排行第二的蠶商的最小的千金,因為是她爹老來得到的女兒而獨得寵愛,行事相當任性。
“無淮哥哥,我都在這站那麽久了你才看到我。我可是怕你淋濕衣裳,冒了好大的雨來送薑湯給你呢……”姑娘嬌聲嬌氣地說完,看向他桌麵的茶杯,好奇道:“你喝的是什麽呀?”
燕無淮衣領的盤扣扣得整整齊齊,向上延伸出了一截瑩白無血色的修長脖頸,因為血管有些泛藍,皮膚有種近似透明的柔膩質感……甚至會生出一種對方不是人類,而是瓷像的錯覺。
姑娘的目光落在喉結上,臉突地微微一紅,自顧自地伸手去摸他的杯子。可一觸到冰冷的杯壁時,她便驚詫地縮回了手,喃喃道:“你喝的居然是冷茶?不會鬧肚子嗎……算了,我是為了上次跟你說好的事來的。我不是說了要跟你看電影嗎?電影票我已經托人買到了,就在今晚,一起去看吧。”
“說好?”燕無淮莫名地抬眼:“我沒答應過,也沒興趣。”
“喂,你……幹嘛總是推三阻四的,我都不嫌你盲眼,你到底看不上我什麽呀!”看出對方的敷衍,那姑娘的鼻尖開始發紅,開始有點口不擇言了:“你眼界這麽高,也沒聽說和誰走得近,該不會是在癡心妄想曾家的小姐吧?!我可聽說了,你不是紫和堂原有的夥計,而是曾家送出來的仆人,打烊後還是會回曾府睡覺的。”
燕無淮平靜無波地看著她,墨黑的雙眼如一汪深潭。
“我說對了嗎?曾家的小姐哪輪得到你娶啊,你……”
“與你無關。”燕無淮籲了口氣,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下了逐客令,道:“你該走了。”
那姑娘捏皺了電影票,轉身就走,忽然,燕無淮又叫住了她:“等等。”
一絲驚喜在心裏閃現,姑娘吸了口氣,假裝不太情願地回頭:“怎麽了,後悔了?”
“以後請以全名稱呼我。”燕無淮頭也沒抬,翻了頁賬本:“我沒有妹妹。”
對方:“……”
若有殘餘的幻想,也在這句話裏屍骨無存了。那姑娘白著臉轉身跑了。
夜裏,曾府。
近來秋寒,雖然還未冬至,但槐春已經相當寒冷了。曾府在各個大廳都修築了壁爐,豎起了煙囪——這是學的西洋的那一套,是曾禮藩上一年新娶的夫人授意的。
正常男人坐到曾禮藩這個位置,誰不是在正妻之餘,還有好幾個妾侍。而曾禮藩在發妻還在世時,便隻有她一個,甚至在她過世多年,都沒有另娶妻子,這已經算是非常難得了。
可能是老來孤獨,上一年,他終於有了結婚的念頭,娶的是一個留過洋的三十多歲的女學士。據梁蓉所說,這位叫林娥的女士笑起來的模樣和曾月柔的生母有三分像,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才引起了曾禮藩的注意。
對於便宜老爹的再婚,寧婧沒有任何的理由反對,相反,她還很樂見其成。
現在任務進度緩慢地走到了50%,算算剩餘時間,還有不到三年她就會走了,屆時,曾月柔這具身體就會嗝屁。曾禮藩中年喪女未免太過淒涼,有個老婆陪著,總比一個人麵對要好。
夫妻兩人雖然年齡差了十多歲,可因為相同的教育經曆,婚後生活相敬如賓,相當和諧。曾禮藩為人精明,可不是那些娶了新老婆後就苛刻前妻的孩子的老糊塗,寧婧還是他心目中的第一位,生活完全沒受影響。
林娥對這個繼女的體質也有耳聞。因為曾禮藩的重視,她對寧婧雖然不親密,但麵上也保持著客氣。
今年的年中,林娥被查出了身懷有孕。她身體孱弱,半年前就已經流產過一次。這次懷上了,又出現了滑胎征兆,艱難地保胎後,林娥的神經也崩得緊緊的。
因為上次意外流產對她的打擊很大,為了這次的老來子,曾禮藩也沒轍了,任由林娥擺弄修整曾府,以求安心——這裏加個壁爐,那裏把風水上不利於嬰孩的建築改建、拆除,三頭兩天就幾個花樣。
今晚吃的是西餐,曾禮藩坐在主位,林娥與寧婧麵對麵坐著。切牛扒時,林娥一個不小心,把醬料打翻了。桌布吸水,可惜,濃稠的汁液流得太快,還是滴落到了林娥的裙裳上。
她“哎呀”地驚叫了一聲,伸手就像拿餐巾擦拭,可餐巾已經被浸濕了。
恒秋見狀,機靈地道:“夫人,我去拿清水和濕布來。”
寧婧手邊就有塊幹淨的手帕,她放下了叉子,隔空遞了過去,溫和道:“用我這塊擦吧。”
在燭光下,林娥的笑容看著有點生硬:“謝謝,月柔。”
她接過了手帕,卻沒有擦拭自己的衣裳,而是置於桌麵,手指還不自覺地在空氣裏搓動幾下,像是要搓走不幹淨的東西。恒秋很快便把水打來了,於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晚上,林娥一下也沒碰過寧婧遞給她的東西。
寧婧看在眼裏,卻沒有問為什麽,笑而不語,繼續吃飯。
林娥懷孕後,大概是母親的保護欲在作崇,在把曾府改得七七八八後,林娥還是不安。不過,讓她不安的東西——從天氣、格局、風水這些,變成了寧婧本人。
極陰體質、容易招邪的寧婧,在現在的林娥看來,就跟瘟神差不多。曾禮藩還在這,林娥還有點自知之明,自然不敢亂說話,但在微表情和不自覺的動作裏,她對這個繼女的不喜和忌憚,已經展露無疑。
吃完飯後,寧婧拭了拭嘴角,起身道:“父親,我就先去沐浴了。”
曾禮藩和藹道:“去吧,早些睡。”
寧婧走到門口,還沒拉動門把,眼前的門便開了。燕無淮長身玉立,站在門口,淺笑道:“小姐,門廊那裏的燈芯澆了雨水,燃不著。我來接你回去。”
“你回來了呀。”寧婧如釋重負:“走吧。”
寧婧關門離開後,林娥看了曾禮藩一眼,緩聲道:“夫君,我看月柔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是時候給她覓一門好夫婿了吧。”
“月柔的婚事,我自有分寸,等我回來再議。”明天曾禮藩便又要出門,去柴津一趟,待一個月才回來。他深深地看了林娥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安心養胎便好,其餘事情不用多管。”
林娥的笑容淡了些,垂下了眼簾,道:“知道了。”
外麵果然很黑,秋雨聲不絕於耳。燕無淮一手打著燈籠,另一手放在胸前,讓寧婧挽著他的臂彎,柔聲道:“來,靠著我慢慢走。”
寧婧嗯了一聲,明明燕無淮有一隻眼睛看不見,可在黑暗裏,他完好的右眼的視力卻比她兩隻眼睛好上不少。雖然覺得挽手不算什麽,可在曾禮藩麵前,她肯定不會這樣做。否則,燕無淮必定會挨責備。
寧婧歎道:“跟他一比,我總感覺我才是瞎子,燕哥果然非人哉。”
係統:“……”
回房間洗完澡後,寧婧一貫習慣去書房待一會兒。倒不是那裏的木桌椅用著舒服,要是她願意,大可以讓傭人把書送到她房間。而是因為書房的隔音很好,裏麵有一部西洋留聲機,她喜歡在看書時聽一會兒音樂,睡眠質量會更好。
今晚不知怎麽的,周圍的燈都停了。素良在前方引路,燕無淮則扶著寧婧的肩膀,平穩地穿過了黑暗的長廊,來到了書房前。平時書房都會把燈和門開好等她,可今晚一看,門前卻站了個侍女,在給門落鎖。
素良大步上前,質問道:“你是誰?在幹什麽,不知道小姐要用書房的嗎?”
那侍女回頭,落落大方地道:“我是夫人的女仆。夫人今晚頭疼,說書房的燈光斜對她的窗戶,會照到她,希望您以後回避晚上這個時間來看書。到了早上,我會親自過來解鎖的。”
“你……!”素良氣得不行,脫口而出:“你問過元……”
“素良,算了。”寧婧擺擺手。
那侍女鞠了一躬,就跑掉了。
素良不忿道:“小姐,這也太欺人太甚了吧。她要是說聲音吵到她還能理解,可這燈光……隔得老遠了,能照到什麽呀。”
“她重視腹中胎兒,是格外嬌氣敏感的。都這麽晚了,跑去跟她理論不妥。”寧婧道:“我爹明早還要出發去柴津,別讓他夾在中間心煩了。素良,你回去休息吧,無淮陪我回房就行。”
說白了,林娥最多還有三個月就生了。寧婧也想林娥這胎能平安產下,給曾禮藩留個後,就懶得計較那麽多了。
素良離開後,兩人慢慢朝房間走回去。寧婧歎了口氣,道:“唉,長夜漫漫,一下子沒音樂聽了,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啊。要不咱們回去玩個牌?”
燕無淮笑了笑,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槐春的電影院今晚會上一場電影。要去解悶嗎?”
寧婧眼前一亮。
曾禮藩一貫不喜歡她跑到戲院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去,少有的幾次看電影,都是包場看的。雖然挺土豪的,但離了那種在人群中隨著劇情一起拍掌驚呼的氣氛,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燕無淮搭著她的肩,自然地轉了方向,朝側門走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