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樟木箱(二)
鎮上有流言傳出「聽說徐家那個小娘子勾引了有婦之夫」,故而也有好事的地痞流氓到徐家混說、戲弄如娘。總之,徐家被人指指點點的,日子越發不好過。
如娘想到死—可是—死了以後誰來顧家?她便忍住淚,一日一日地咬牙挺過。到了如娘該說親的年紀時,夏日裡突發洪水,鎮上人家都難熬,哪裡肯在這種時候下聘,如此便耽擱下來。
洪水淹了莊稼,無米糧就做不成糕點,徐家沒了營生,家中見天地窮下去,到最後竟然連粥都吃不起。
再說陳少聰,他那日從徐家回來后,就與胡令芬大吵一頓。他母親聽見了心裡全是悔,恨自己拿錯注意讓兒子娶了只金母雞—一卻是個連蛋都不會下的金母雞回來。整日里仗著自己是縣令家的小姐不孝敬公婆,在陳家橫行霸道,還時常拿陳家的錢孝敬親爹,這真是,真的是……欸!
現在的陳少聰晚晚不歸家,流連於青樓。胡縣令警示過陳家,也暗地裡給青樓提了醒。他老子為此打過他一回,他也不當回事,該做什麼做什麼。陳少聰也學著乖,只找些私娼,避開官府。時間一長,無奈之下,陳家老爺夫人就只能商量著把錢財管得緊些,好不叫陳少聰夫妻二人敗光。
七月半這天,胡令芬花枝招展地到婆婆房裡請安,
「我說婆婆喲,你再不管管你那敗家兒子,他就要被勾欄院里的那些小娼婦把魂勾走了。今日我來是想請婆母做主,將我貼身丫鬟金翠抬為妾賞給少聰,我也不是那樣氣量小的人……」胡令芬斜眼覷著陳夫人,漫不經心地盤弄手指甲。
自己兒媳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是要將陳夫人氣死,那金翠跟胡令芬是一樣的貨色,如何要得?!不過,正是這番話提醒了她。
當日,陳夫人派人將陳少聰找回來,與他商議娶妾之事。
「聰兒,為娘替你物色好了一個侍妾,就是東街徐家鋪子的小娘子。」
「徐家鋪子,徐家……可是如娘?!」陳少聰眼裡燃起火星。
「正是她。過幾日就讓媒人去議下親事。」陳夫人點頭,一陣欣慰。
陳家夫人是個精明的女人。她先讓自家老爺修書一封給胡縣令言明「我家要替兒子娶妾,原因你也知道—你家女兒不能生孩子」。又早早通告胡令芬,說是家裡決定娶妾,人選未挑明,讓胡令芬以為侍妾人選是金翠。
媒婆到徐家門前時,幾個月來沒吃過一頓飽飯的徐大娘看到了生的希望。她熱情地將媒婆迎進門,端了小板凳請媒婆坐下。
「唉喲喂,我說徐嬸呀,你家可是交了好運!鎮上的陳員外家,知道嗎?瞧中你女兒了!想請小娘子到他們家做姨太太,那家的小少爺可是一表人才……」
沉默,一陣的沉默。徐家夫妻二人心裡頭清楚,說得好聽女兒是要去當姨太太,其實不過只是個妾。徐成不同意,他媳婦卻猶豫了。什麼能抵得過命?當真是窮怕了。還不如將女兒送到陳家,這樣大家還有一口飯吃。於是,在如娘母親的堅持下,在她父親複雜的眼神下,媒人說成了這門親事。
十月初十,陳家從側門接進來一頂小轎。轎中坐著穿粉衣的如娘,隨行的僅一隻樟木箱並箱中的幾件舊衣。
陳家的娶妾之謊終是捅破了。胡令芬在家中破口大罵,
「該死的小賤人,還沒進門就勾引男人,呸,娼婦!如今到好了吧,進了我家的門!你等著,我叫你有來無還!」。
聲音傳得很遠,從陳家門前路過的人都聽見了。
如娘被安排到秦香院。第一日夜裡,陳少聰一身酒氣坐在如娘身旁,挨著她的肩,
「如娘,我真的高興,真是高興呀……」他挑起蓋頭,直楞楞地望著她。
如娘沒說話,眼睛卻紅了。她知道他的心,可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妻。戲文里唱的,妾只是一個伺候人的玩意。她抗拒這個角色,卻又要扮演。總該是,好人家的姑娘寧肯當窮人妻,斷不當富人妾的。
春宵夜,雙雙共赴巫山雲雨。
二日清晨,如娘要去給主母胡令芬行見禮。陳少聰伴著她去了胡令芬房裡。
「喲,久不見你來我房裡,今天為著這麼一個東西就來了?」
胡令芬尖酸刻薄的樣子顯然使陳少聰生氣了。他抓住她的腕子,低聲對她講,
「別太過分!你要是能為我家傳宗接代,我……呵呵。」
金翠不好開口,靈光乍現之下,將早已準備好的紅包並金釵交給如娘,也算是打發她走吧。
「我家少夫人近來忙著各家的宴事,總是發累,睏覺。姨娘,快別跪著,回吧。」
如娘就獃獃地由著陳少聰牽回秦香院。她還沒歇一會兒,陳夫人就派人領來一個丫鬟,並送來四色首飾,大方得很。
「娘有心了。如如,往後你就在我母親跟前伺候著吧。」陳少聰叮囑道。
侍妾是不用回門的。不過,那天,陳少聰仍是騎馬親自到訪徐家。帶著一封銀子,三匹粗布,與四五包點心到徐家鋪子略坐了一刻鐘。果然,徐家人吃飽飯面色也紅潤不少。看來,如娘就不必掛心於此。
如娘嫁到陳家來,陳少聰想與她日日溫存,可奈何有個母老虎天天鎮守,也不敢多留她房裡。故而每月只三兩回。如娘在陳家日子說是不好熬,可在飢荒年,有頓飽飯吃就該謝天謝地。她不求能在陳家說的上話,就只求有安棲立身之地。雖說胡令芬總變著花樣罰她,每每也說些難聽話,但忍忍也就過去了。陳家夫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對兒子談及此事。這無疑助長了胡令芬的火焰,她越發地猖狂起來。
如娘嫁到陳家五個月後,春天裡日頭正好,胡令芬要如娘漿洗衣物被子,下人們也不敢攔,就只得由著如娘洗這些大物。正洗著呢,如娘卻突然倒了。
陳夫人也不敢怠慢—兒子今晚可是要回來的,連忙請大夫家來把脈。這麼一把就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如娘已有兩個月的身孕!稍晚些的時候,陳家老爺夫人和陳少聰夫妻二人都到秦香院來看望如娘。陳夫人當即給了如娘一個丫鬟專門顧著她的飲食,陳老爺也隨即賞了一串漢白玉做的珠鏈,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只胡令芬臉色不大好。
至此以後,府裡頭新做的任何好東西都要留一份給如娘。等到她懷胎八個月的時候,陳夫人將如娘母親請來陪如娘待產。胡令芬也將頂好的東西給如娘,盡心周到一切,卻看見如娘的肚子就面目猙獰起來,不能出一口氣。
十月下旬,如娘生了個男孩,取名叫陳安學。兩年後,她又生了個男孩,陳家對她更加好了。這期間,胡令芬卻因心火鬱結生了場重病,如今,只能躺在床上挨日子。
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冷些,胡令芬聽見院子外面兩個孩子的聲音,流下眼淚。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讓金翠喊陳少聰來。
「阿聰,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著?」沒有答案,只是沉默。
「是那年春日你們去踏青,我就在馬車上,你……你們還讓了路讓我家馬車先行。你不記得了嗎?我記……記得的,咳咳……」
「可是……七年前?」去竹山遇到如娘那回?
「原來,你仍記得……」胡令芬笑了,笑得那樣美。
「我從那時候……遇……見你,就……就……喜歡你。我現在可能……無法……再喜……歡你了,阿聰……阿聰……阿……」胡令芬永遠閉上了雙眼,金翠大哭起來,
「嗚……嗚嗚嗚我家小姐因著一個情字才……才……」才會固執而霸道地對一個不喜歡她的人用心阿。
如娘聽著也落淚,她當然記得竹山之遇,卻不曾想,先遇到少聰的人竟是胡令芬。只是錯過一眼,就是錯過了。胡令芬留心少聰,卻不知少聰已經遇到了自己。唉!
陳少聰是有悔的—胡令芬的死是他一手促成—他將她的葯換掉了。當真是命運弄人。出殯那天,如娘的兩個兒子為胡令芬戴孝,她下葬的時候,江南下起細雪。
三年已逝,如娘被提為正室夫人。
胡令芬死後,陳少聰收了心,再也沒逛窯子。也不知中了什麼魔,整日在家讀書,說是要去考科舉。他倒也真當上秀才。陳家老爺夫人直嘆祖上積德。後來,如娘又懷胎的時候,金翠成了陳少聰的妾。金翠這回學乖了,好好侍奉著主母如娘。最後,如娘生了一胎女兒。剛生完就讓陳少聰在院門前種棵樟樹。陳少聰問她,「種這做什麼?」,如娘低聲說,「我嫁給你時,就只帶了一口樟木箱。這樟木也是我父親給我種的。等我們的女兒長大出嫁了,帶著它也算作對家的牽念。」
陳少聰聽著也有幾分道理,就親自去種樹。
「陪著我女兒慢慢長大吧」他撫樹,眼神溫柔。
再後來,陳家越發興旺。徐家也因如娘的緣故水漲船高。如娘此時,有了媳婦,也有了孫子。陳少聰老了,金翠也老了,只如娘仍然是二十來歲的模樣。
有傳言道「陳家老夫人面相好,旺夫家」,也有流言道「她剛生下來的時候就種了樟樹,怕是樟樹成精庇佑她」。不為人知的是,如娘臨終時,房裡的樟木箱子不見了,而陳家門前新種的樟子遠遠的香氣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