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殺手與小寡婦(六)
屋內並不算凌亂,除了一張被踢倒的圓凳以外,一切都與離開前別無二致。
高大的男人趴伏在地昏迷不醒,側偏的臉上尚算乾淨,並無傷痕,然身上的白布條卻處處滲血,更有不少已然鬆散扯斷,將那身粗麻布衣沾染得不成樣子。
「……單逸塵,單逸塵!」阮墨立時丟下籃子,跪倒在地察看他的傷勢,發現鼻息尚存后,微微鬆了口氣,「阿棠你莫要哭了,快來幫我扶他回榻上。」
「嗚……好,好,我來幫忙……快點呀,娘……」
阿棠胡亂抹了把眼淚,彎腰托著單逸塵的一條右腿,跟著娘親把人連拖帶拽地弄到床榻上,不用娘親吩咐便跑到屋后,捧了一木盆清水過來,擱在桌上,然後湊到床腳,緊張兮兮地看著不省人事的男人。
阮墨給他褪了那身礙事的衣物,先在他身上各處摸索一番,並未發現斷骨,才開始處理他身上的新舊傷口。
原本已好了五六分的傷口全數裂開了,血珠一顆一顆不斷冒出,染得布條血跡斑斑。她將纏繞在他身上的布條解下了,露出結實的麥色胸膛,鎖骨下方和腰腹皆有淤青,兩臂上也多了幾道交錯的刀痕,不深,但口子劃得大了,同樣在滴著血,看得她直皺眉。
「怎麼傷成這樣了……」
那邊的阿棠一看見男人渾身錯落的傷痕,還流了那麼多血,抿著嘴憋了一會兒,沒憋住,「哇」地一聲又哭了:「娘……他、他會不會死啊?嗚嗚……我不想他死……」
他這孩子平時甚少會哭,可一旦哭起來必然驚天動地,阮墨現在沒有餘暇搭理他,又怕他這一哭還引來其他村民,邊給單逸塵止血,邊道:「乖,他不會死的,阿棠也莫要哭了。」
阿棠曉得自家娘親醫術了得,得了保證也就信了,忙捂著嘴收了聲,依舊蹲在床腳眼巴巴看著榻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目不轉睛。
阮墨卻不如他慌張,畢竟單逸塵的傷看似嚴重,但不至於危及生命。只是有二三道傷口崩裂得太厲害了,她便不得不取針為他縫了幾下,而後上藥包紮,動作乾淨利落得很。倒是阿棠,頭一回見把針穿進人皮肉的畫面,嚇得目瞪口呆,阮墨喊了他幾聲都沒反應,只好自己去擰了濕巾來擦拭血跡。
明明傷口火辣辣發痛,痛得額頭冒汗,卻依舊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這個男人的忍耐力,似乎總是好得驚人。
阮墨俯身看著那張好看得過分的俊臉,即便承受著痛苦,也從來冷冰冰的,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絲毫情緒。這個人,好像一直習慣將所有都藏於心底,寧可默默承受,卻不願旁人知曉分毫。
真是一個冰面悶葫蘆……
她抬袖輕輕印去他額角的冷汗,不知為何,心頭忽而一抽,麻麻的,卻轉瞬即逝。
她在為他……心痛嗎?
心痛……
為什麼呢?
「娘……」
一聲低低的輕喚喚回了她遊離的神思,一回頭,才見阿棠還在旁邊,伸手扯了薄被覆在他身上,這才將小孩拉到桌邊坐下,倒了一杯茶,讓他喝了再說話。
「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瞧你把聲音都哭啞了,多不像話……告訴我哭多久了?」阮墨捧著他的臉擦去殘餘的淚痕,捏了捏他哭紅的小鼻子,笑話他道。
「我沒哭……那些人凶得要命,我也很勇敢地不哭,是他們走了,我才……」
「那些人?」她一聽便皺了眉,雙手按著他的肩膀,凝聲問,「發生何事了?」
阿棠吸了吸鼻子,這才斷斷續續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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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墨走後不久,屋裡的一大一小便相繼醒來了。
藥效漸散,雖仍有幾分無力,但單逸塵已能行走自如,到屋后打了水,阿棠便如同往常一樣過來了,與他一同洗臉漱口,還壞心眼地故意朝他臉上濺水,然後笑哈哈地跑開了,好不調皮。
他倒不覺討厭,抹把臉也進了屋,看見剛惡作劇過的小孩已然端坐桌邊,掀了篩蓋,一手一個包子啃起來了,塞了滿口還含糊不清地喊他:「你再不過來,就要被我吃光了!」
如今比幾日前他剛到此地時見到的模樣,倒是活潑了不少。
單逸塵無奈扯了扯唇,大步走過去,一坐下便感覺小腿涼颼颼的,也不甚在意,拿起一個包子咬了口。
反而是阿棠,歪頭往他腿下瞄了一眼,指著高高吊起的褲腳道:「你真的好高啊……我爹穿著的時候,褲腳都要沾地了,怎麼到你這兒,就像被生生裁了一截,哈哈……娘常說吃得多才能長高高,你小時候是不是一頓得吃兩碗……不,三碗飯?」
他垂眸無聲咀嚼,咽下去后,才道:「沒有飯吃。」
「咦?為什麼?」
「家裡窮,飯都給弟弟妹妹了,我不吃。」他輕描淡寫道。
那是一段十分遙遠的記憶,現在想起來,卻早已沒了挨餓的難過,有的,只是對已逝親人的淡淡懷念。
不料這話一說完,對面突然遞來一個只咬了一口的包子,單逸塵抬眸,卻見阿棠眨巴著眼看著他,扁了扁嘴:「這個……給你吃吧,我吃飽了。」
「……真的?」他記得,阿棠平常都吃三個的,今兒兩個就飽了?
「真的。你快吃吧……」阿棠扒開他的手放進去,別開頭自言自語道,「……就當是補回以前沒吃的份兒。」
然單逸塵耳力甚佳,自然一字不漏地聽清楚了,正欲說不必,小孩已一溜煙似的奔出屋后玩兒去了,獨留他在屋內,垂首望著手裡尚有餘溫的包子。
阿棠從小便沒了父親,若非有個溫柔細緻的娘帶著他,想必不會如此懂事善良。
那個女人……
那麼早出門,也不知是否吃過早飯了。
正想著,屋后猛然響起孩子的尖聲大喊:「壞人——啊!」
單逸塵一驚,立時將包子丟下,三步並兩步直奔後門而去,一開門便見阿棠被推得跌坐在麥地里,面前站著兩個地痞模樣的大漢,聞聲,齊齊斜眼瞥過來。
他一個箭步過去提起阿棠的后衣領,將他放在身後護著,阿棠卻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抖著聲道:「壞人!他們是來搶牛的!」
「哎,這孩子……怎麼說話的呢,誰稀罕搶這老得快斷氣的牛了,哥倆是想借來用用罷了,小孩瞎嚷嚷什麼?」
「騙人!要是借走了,你們肯定不會還的。」阿棠躲在單逸塵背後,氣哼哼地大聲反駁,「不要臉的壞蛋!」
扎著紅頭巾的大漢上前一步,粗著嗓子吼了一句:「你個小王八……說什麼呢!」
阿棠嚇得忙躲回去了,他抬臂一橫,擋在欲過來揪人的大漢,冷聲道:「不借,滾。」另一手暗中拍了拍阿棠的頭,示意他回屋裡去。
後門「砰」地關上了。
「哦……這小寡婦家裡何時藏了個野男人?」大漢眯眼上下打量他一番,目露輕蔑,突然欺身上前,竟毫無徵兆揮拳過來——「敢讓老子滾,找死!」
然單逸塵的反應奇快,頭一偏便躲過了他的拳頭,反倒是大漢受不住沖勢,狠狠撞上了他迎上來的手肘,緊接著扣住人的手腕,使巧勁一拉,一個過肩摔將那魁梧大漢用力摔在地上,一氣呵成,看起來毫不費力。
但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連日來光靠粥水維持的身體尚有些疲弱,加上藥力未散盡,這一摔下去,他竟幾乎站不住腳了。
然未等他緩過勁來,另一個大漢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猛然將他推倒在地,隨即拉起倒地的大漢,一同朝他圍過來,似乎是打算以多欺少。
速戰速決。
單逸塵咬緊牙關抵抗體內的乏力感,待他們靠近時一躍而起,毫不留情地出手,招招狠厲,只攻不防。兩個大漢仗著身形強壯圍攻他,卻顯然默契不足,身手也不及他了得,很快便落了下風。眼看著他已將其中一人撂倒,另一人暗道不妙,立馬從腰后抽出一柄匕首,趁他不備便直直刺去。
他避無可避,抬臂硬生生擋下幾刀,尋機反手抓住大漢的手腕,右手按住他肩膀向正前方壓去,在大漢身體前傾時,左手猛地上抬,右手往回一帶……
「啊——」大漢慘叫跪地,被卸了的胳膊軟綿綿垂在身側,動彈不得。
單逸塵退了兩步,勉力支撐住自己的身體,面若寒霜道:「滾!」
兩人哪還敢逗留,相互攙扶著爬起來,根本不敢回頭看一眼,屁滾尿流跑得沒了影兒。
「贏了贏了!壞人被打跑了……」
阿棠見他們逃跑了,高興地跑出來撲向單逸塵,豈料這一撲,竟將他直接撲倒在地。
雙目緊閉,氣息虛弱。
「呀,好多血!你怎麼了……別死啊,醒醒……」
阿棠嚇壞了,之前死死憋著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他再聰明懂事也不過五六歲,全然不知所措,只得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他拖入屋內,邊哭邊等娘親回來救人。
「那你怎麼不去找村裡人幫忙?」阮墨問他。
「我……我一時沒想到……」阿棠想想都覺得后怕,跳下圓凳,幾步過來埋進娘親懷裡,瓦聲瓦氣道,「娘,阿棠好怕……」
「不怕不怕,沒事了,娘在這兒。」
阮墨摸摸他的腦袋,輕聲哄著,目光卻落在床榻的男人身上。
要是她沒下藥,也許,就不會讓他吃這些苦了。
……都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