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一起浪跡天下的諾言……
第144章 一起浪跡天下的諾言……
皇帝把這一夜的對話, 視為與曲紅昭的暫時告別。
雖心存不舍,但他願意放手。
隻是告別後第二天,他發現曲紅昭在宮裏和孫修儀一起放風箏。
告別後的第三天, 他聽彭禮提到曲紅昭在禦膳房裏鼓搗出了一碗紅豆牛乳糯米凍。
告別後的第四天, 他發現曲紅昭夜宿怡華殿。
第五天, 他注意到曲紅昭帶著孫修儀在摘他禦花園裏的桑葚。
第六天……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曲紅昭塞了一把桑葚給他:“我總得等到謀逆案的結果, 還有隨後的殿試,再加上和北岐的互市還沒穩定下來, 我哪能這麽快就甩手去雲遊天下?”
“這麽說, 你在京裏至少還能待上一兩個月?”
“差不多。”
皇帝捂臉:“我真希望在朕做出那一番真情告別之前,你就能告訴我這一點。”
曲紅昭笑了起來:“陛下的那一番剖白十分動人。”
“不許笑話朕。”皇帝擠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怎麽?我在這裏多陪你兩個月你不開心?”
“說真的, 我有點希望你已經離京了。”
“為什麽?”
皇帝垂眸不去看她:“因為朕要開始殺人了。”
“……這麽說, 敬國公的同黨都查到了?”
“嗯, 他們急著分好處, 跳出來幾個。這事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朕的死訊百姓們也差不多聽到風聲了,再不去上朝證明朕還活著,民間也會出現動蕩, ”皇帝揪了一片葉子拿在手裏, “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皇帝搖了搖頭:“到時候你不要覺得朕殘忍就好。”
“慈不掌兵,”曲紅昭握了握他的手, “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皇帝反握住她的手:“得知己如此, 夫複何求?”
“知己?”曲紅昭看著他,皇帝挨在她身邊, 握著她的手,眼神裏沒有欲望,隻有幹淨坦蕩的傾慕。
“是啊, 朕說什麽、做什麽你都能理解,”皇帝點點頭,撚了一顆桑葚咬下,“好酸,你們喜歡吃這個?”
“是摘來釀酒的,”曲紅昭解釋,“孫修儀說她想念惠嬪釀的桑葚酒的滋味了。”
皇帝笑了起來。
“笑什麽?”
“朕隻是突然想到,若你真的進了宮,是不是就會過著這樣的日子?日日把朕拋在腦後,和姑娘們玩得開心。”
“大概是不一樣的,”曲紅昭想了想,“清楚自己隨時可以離開,和知道要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還是有些區別的。如果是後者,我很難保證,我會不會改變,變得憤世嫉俗,也許到時候,我就沒有這樣輕鬆的心境了吧。”
皇帝輕聲道:“我懂了,朕很高興我做了正確的決定。”
兩人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皇帝用手中的葉子編成了一隻小狗,遞給曲紅昭:“怎麽樣?”
“栩栩如生,”曲紅昭很給麵子,“想不到陛下還有這樣的本事。”
“顏姑娘教我的,當時朕遇到了一樁棘手的政事,那天她突然到禦書房求見,對朕提出了一番見解,”皇帝回憶,“她是個非常有見地的人,大概就是那一天之後,朕下了決心,同意她參與科舉,入朝為官。”
“原來機會是她自己爭取來的?看來顏姑娘的膽識與才學一樣值得敬佩。”
“不過原本她是一直避著朕的,朕每次見到她,她都低著頭,似乎還刻意不施脂粉,那次她主動來求見,我還有些驚訝,”皇帝道,“直到春闈放榜後,她才告訴我,是麗妃娘娘離宮前曾對她說過一番話。”
曲紅昭微怔。
“所以,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麽?”
“說我要離宮了,以後她就沒有雙倍工錢可拿了。”
“曲紅昭,你又哄騙朕!”
皇帝作勢要拿桑葚去丟她,被曲紅昭一旋身閃過。
陛下的輕功也不弱,縱身追上,轉瞬間,兩人一追一逃,兔起鶻落間,已經縱出了幾丈外。
看到皇帝終於停下,曲紅昭才悠閑地從牆頭上跳了下來:“陛下輕功見長啊。”
“我有偷偷練過,專門用來躲起居官的。”
兩人鬧過一番,又並肩坐下。
皇帝對她笑了笑:“你是不是看出朕心情不太好,才故意逗我?”
“因為牽涉進去的朝臣太多?”
皇帝頷首:“其實朕真的不想殺人。”
“沒有多少人天生就願意殺人,很多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連把兵器指向對方的要害都做不到。”
“戰爭聽起來真糟糕。”
“是啊,尤其是,我們最終還要用戰爭去結束戰爭。”
“以戰止戰,以殺止殺……”皇帝有些出神,“希望有朝一日,朕能結束所有動蕩,止天下兵戈。”
———
隨著敬國公下獄,這場陰謀大白於天下,引得滿京嘩然。
參與者有朝中重臣、有勳貴侯伯。
在他們抄斬前,皇帝去天牢中探訪了他們,逐個問了每個人為何要參與謀逆,是不是覺得朕哪裏做得不好。
有人閉口不言,有人找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六皇子才是正統,有人直言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親近世家的帝王……
皇帝聽著這些老生常談,突然生出一絲倦怠。
京師再次血流成河。
從大楚開國時便傳承至今的尹家,終於還是沒有逃過這場衰亡覆滅。
這是一座占地極廣的府邸,在京城裏最好的位置,離皇宮很近,足可見宅邸主人身份之尊貴。
此時,曲紅昭和尹幼蘅在被抄了的敬國公府門前駐足,通過敞開的大門,卻隻能看到裏麵的一片空空蕩蕩。
值錢的物什大都被抄走,刻著鐵畫銀鉤般四個大字“敬國公府”的匾額也已被人砸爛。
還有人陸續地向外搬著僅剩的幾件家什,看到他們搬出一隻通體剔透的白玉桌,圍觀的百姓便指指點點起來,怒斥著尹家不知到底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尹家不止有敬國公一位朝臣,還有其他京官、外放的,其中不乏肥差。百姓們甚至還打起賭來,猜測這白玉桌究竟是哪位爺貪回來的。
“其實是當年高祖賞的,”尹幼蘅突然輕聲道,“尹家祖上一代一代當作至寶傳下來的。”
“我們回去吧。”曲紅昭提議。
“我想再看一會兒,”尹幼蘅搖了搖頭,“畢竟他們也沒罵錯,我確實有位叔父貪了不少銀子,連賑災的款項都敢克扣。還有一位堂哥縱容人牙子在他治下買賣女人、孩子,他負責抽成。可笑的是,我在尹家衰亡後,才從其他人口中聽說了這些。尹家的罪孽,著實罄竹難書。”
牆倒眾人推,敬國公謀逆事發後,那些曾被掩蓋的很完美的罪行,突然被一樁樁一件件地披露出來。
抄家終於結束,搬出最後一件鑲著寶石的衣箱後,有人在府門上貼了封條,昭示著尹家的徹底終結。
百姓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進尹幼蘅的耳中。
“搬了一天一夜才搬空”、“好多箱子黃金”、“拉出來一堆女人,尹家的爺們到底是納了多少小妾?”
百姓們三三兩兩地邊聊邊散去,隻剩下尹幼蘅還站在原處,想離開卻邁不開一步。
曲紅昭問:“想回去嗎?”
“我還能回哪兒去呢?”尹幼蘅問,“姑母去為先帝守陵了,此生不得踏出陵寢範圍一步,宮裏已經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你可以先跟我住在一起。”
“做你的丫鬟嗎?”
“不,當然不,”曲紅昭搖頭,“侍奉人的事你什麽都不會,做了我的丫鬟,我豈不是要反過來伺候你?”
尹幼蘅很勉強地勾了勾唇角:“陛下仁慈,沒有對尹家滿門抄斬。紅昭,我想和其他女眷一起去流放。”
“為什麽?”
“她們都被流放到邊境,聽說那裏生活很苦,隻有我逃過一劫,我會於心不安,”尹幼蘅低頭,“就當我是去贖一份微薄的罪孽吧。”
“如果你真的想贖罪,我送你去你堂哥治下,你去把那些因為他而流離失所的可憐人一一救出來吧。”
尹幼蘅怔了怔:“你說得對,這才是真正的贖罪。”
“待此間事了,我們就出發。”
尹幼蘅眼裏終於有了些光亮:“好。”
———
尹家倒台,朝中再無人敢挑釁陛下的權威,以往和敬國公走得稍稍近些的大臣,每場朝會上都恨不得縮著脖子以免被皇帝注意到。
皇帝說一不二,曾經那些被層層阻礙的政令,自此暢通無阻。
曲紅昭看著他以雷霆手段一步步整飭朝堂,看著他迅速地成熟穩重起來,身上的跳脫之氣越發收斂。
這天,她去禦書房找陛下,正撞見小太監拿著什麽東西要去扔掉。
曲紅昭攔了一攔:“這是什麽?”
“回將軍,是陛下的假胡須。”
“他……不要這些了?”
“是。”
“好,我知道了。”
曲紅昭來此不需通報,但她還是敲了敲禦書房的門。
“紅昭,你來了。”皇帝見了她就對她招手。
“陛下,您扔掉了假胡須?”曲紅昭在他麵前並不拐彎抹角。
“是啊,幾乎都扔了,隻保留了我們出門時那個絡腮胡子,”皇帝拉開抽屜給她看,“這樣以後我們還可以偷溜出去遊湖。”
“陛下,”曲紅昭有些不忍,“你是在逼自己長大嗎?”
皇帝看起來有兩分可憐兮兮:“你會不會更喜歡成熟的男人?”
“我心悅於你,與你成熟還是幼稚無關,”曲紅昭走到他身邊,“到底是怎麽了?”
“朕也不知道,隻是有太多事要去做,我想快點成長起來,”皇帝看著她,突然問,“紅昭,關於殺人這件事,若殺得多了會對此變得麻木嗎?”
“我沒有,但我知道有人會,”曲紅昭搖頭,“出了什麽事?”
皇帝沉默片刻,才開始坦誠以對:“那些參與謀逆的人被斬首之前,朕去牢裏看了他們。聽了他們的種種借口,我有一瞬間很……膩煩,隻想不經審問立刻把他們拖出去斬了。然後我意識到我是皇帝,我的確有這個權力,沒人再能阻礙我了。那一刻我心裏居然覺得很痛快。”
“……”
“我被這個念頭嚇壞了,我怕我有朝一日真的變成那樣隨意定人生殺的人。”
“陛下,陰暗的念頭人人都會有,有時候我也有衝動要拔劍砍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人,重要的是我們最終並沒有這麽做。”
“可是,一旦我變了,沒有人能約束我,我已經徹底嚐到了權力的好處,”皇帝看著她,“我怕有一天,因為我不想放棄權力,會連我對你一起浪跡天下的諾言都忘了,不,不是忘了,隻是懶得去記起來了。”
“別怕,”曲紅昭對他眨眨眼,“我會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提醒你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