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長桑
十一年前。
曠野中,一隻雄壯非凡的異獸在疾馳著。
它有著獅子的頭,老虎的眼,麋鹿的角和身體,以及龍的尾巴和鱗片。它的速度極快,所過之處,花草無不貼伏,一陣風雷之聲過後,只留下一串殘影。
它的背上馱著一位女子。女子模樣極美,長長的頭髮在風中飛揚,像是一帛黑色的綢緞在高傲地舞蹈,一襲幹練利索的紅色布甲緊貼著她曼妙的身體,颯爽英姿中,又透著些另類的妖嬈。只是她此刻緊閉著雙眼,微蹙著眉頭,嘴角溢出的血,讓胸前的布甲更顯鮮艷。
三天了,那場讓天地動容、令風雲變色的大戰已經過去三天了。
其間,女子醒來了無數次,也昏迷了無數次。她的口中一直反反覆復說著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語。
「呵……我終於還是幫了他……夠了……這就夠了……」
「麒麟,你放我下來……還能撐得住……我要去幫他……」
「我殺……」
「狄……炻……」
然而這隻被喚作麒麟的異獸卻充耳不聞,它只知道背上的主人已經瀕臨死亡,急需救治,所以它才不顧女子的反對,一路施展麒麟斷影,向著記憶中的一個偏僻小村落趕來。
終於,一陣葯香傳來,麒麟放慢速度,停了下來。
許是因為葯香的緣故,女子悠悠地醒轉了過來,望著眼前這一座陌生而又熟悉的村落,一時有些茫然。
「吼!」麒麟張開巨嘴,如同風雷一般的吼聲頓時吸引了所有正在葯田中忙碌的人們。
人們先是驚恐地愣了愣,隨後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跪拜了下去,口中大喊道「神獸回來了!」接著,所有的人都一齊跪拜了下去,臉上滿是虔誠之色。
這時,一個發須皆白的老人從遠處的一間木屋中探出了頭,隨即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現在了麒麟和女子的面前。
與其他村民們虔誠的表情不同,老人的身體站得筆直,即使是在麒麟高大身軀的襯托下,也絲毫不輸氣度。
老人望著麒麟背上的女子,溫柔地笑道:「你回來了。」
「你是?」女子虛弱地問道,沒等老人回答,就再次昏了過去。
麒麟眼中掠過焦急的神色,隨即嘶吼一聲,化為一股雲霞散去。
失去了麒麟的支撐,女子從空中落下,老人伸手將她接住,望向她的神情如水般溫柔,彷彿望穿了時光。
麒麟消失后,村民們都站了起來,臉上的神情喜憂參半。喜的是祖輩傳說中的麒麟神獸竟然真的回來了,憂的是這名身穿紅甲的女子明顯受了極重的傷,就連這些世代行醫的古村村民也沒有把握能夠將她醫好。
一個村民走到老人的身邊,關心地問道:「仙醫,您應該能夠將她醫好的吧?」
老人聞言愣了愣,嘆了口氣道:「我盡量罷。可我其實並不想醫好她……」
眾人沒有理解老人的意思,但是也不敢多問,當下四散而開,繼續忙碌去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女子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個滿是藥草的屋子裡。
她想起身查看一下,可是剛一動身,便又疼得倒在了床上。
「你全身經脈盡斷,就連血脈也斷了不少。怎麼,還想起身么?」耳邊傳來一聲埋怨的聲音,然後一個老人走了進來。
「老先生,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
「老先生?」老人苦笑一聲,「是了,歲月不饒人,我也確實不年輕了……麒麟將你送來的時候,你已重傷垂死,在我這兒足足睡了七日,這才醒來。這裡是一處世代以種植草藥和行醫為生的偏僻小村,平時與外界少有往來,你且在這安心養傷。」
「你知道麒麟?」女子有些詫異。
「這沒什麼好驚訝的,不光我知道它,它也同樣知道我。」老人笑了起來,「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的名字叫做秦九,喜歡著一個叫做狄炻的英雄人物。」
被稱作秦九的女子瞬間羞紅了臉,嗔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你這幾日可沒少喚他的名字。」老人看似隨意地說道。
被人看破了心事,秦九隻覺得整張臉像是快要燒起來似的,當下連忙轉換話題,道:「不知老先生如何稱呼?」
「這裡的人都叫我仙醫。」
秦九展顏一笑,誠懇地說:「一定是因為你的醫術十分高明,大家才會這麼稱呼你的。之前我受了多重的傷我自己知道,本以為必死無疑了,沒想到還是被你給救了回來。」
老人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過是活的時間太久了,所以被人當成了活神仙。其實我不過只是一個肉體凡胎的老郎中而已,斷然是當不得這個『仙』字的。所以你還是叫我長桑吧,我師父也叫長桑,算是一種傳承吧。」
秦九也沒客氣,緩緩地拱了拱手,道:「那我就叫你長桑了,雖然你可能覺得我直呼你名有些失了禮數,但以我的年……我確實是可以直呼你名的。」
「我知道。」叫做長桑的老人精神一震,似乎秦九直接叫他的名字是一件很讓人開心的事情。
「長桑,我的傷勢如何了?我還急著去——」
「你經脈盡斷、氣血兩空、法力盡失,救人的事還是免了吧!」長桑打斷道,不知為何,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嚴厲了起來。
「你醫術這麼高明,一定能把我治好的吧?」秦九顯然也有些急了。
「我不是神仙,我當儘力讓你恢復自由行動的能力,但其他的……恕我無能為力!」說完,長桑大手一揮,走了出去。
就這樣,秦九在這個小村落住了下來,而長桑則不分日夜地照顧她。
一開始秦九還吵著鬧著非要去找狄炻,但有一夜,晴空萬里,長桑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屋頂掀了一塊兒下去。秦九躺在屋裡,瞥見了屋外的星空,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歡喜起來。從那以後,秦九再也沒有鬧過。用她的話說就是,狄炻的命星閃亮而耀眼,應該活得很好。
三個月後,在長桑不斷地調理與治療之下,秦九勉強恢復了走動。而走出房門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更多的星星。那一刻她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長桑連忙走過去問她怎麼了。她只是搖頭哭著:「晁祆師兄走了……」
秦九本想趕回去,看看情況究竟如何了。奈何此刻自己法力全無,莫說召喚麒麟了,就連想要馭使一匹小馬都做不到。而當初麒麟帶她逃離戰場的時候,施展麒麟斷影足足跑了三天方才到達這個村落,其間路途之遙,由此可知。
無奈,秦九隻得放棄。
又過了三個月,秦九除了法力依然全無之外,身體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
這一日,長桑帶她去附近的郊外遊玩,卻在一株蘭花的邊上撿到一個女嬰。
女嬰長得十分乖巧,不哭不鬧,在看到秦九的第一眼,就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秦九見了十分歡喜,決定收養這個女嬰,並為女嬰取名簡蘭。
五年後,風塵僕僕的長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正在陪簡蘭玩鬧的秦九抬起頭來,問道:「回來了啊,這一次怎麼出去了這麼久?」
「我這不是出去給你找葯了么。」長桑笑著拍了拍身上的灰。
秦九笑道:「不是跟你說了么,法力什麼的,沒了也就沒了,能這樣慢慢地老去,也挺好。」
簡蘭卻是直接撒丫子撲了過去:「爹爹,你終於回來了!蘭兒和秦姨都想你了呢!」
「好,好!」長桑笑著,揉了揉簡蘭的頭,「對了,爹爹給你買了些東西,都放在村口那棵老樹下邊兒了。你要是去晚了,可就要被別的小孩搶沒了。」
「爹爹對蘭兒最好了!」簡蘭歡呼一聲,連忙向院外跑去,末了,還不忘回頭囑咐了一句,「一定要等我回來哦!」
長桑笑著點了點頭,只是眼裡卻泛起了淚光。
簡蘭走後,長桑對秦九說道:「跟我走吧,葯找到了。」
秦九雖有些詫異,但還是跟長桑從村後上了山。
到了山頂,秦九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法陣。
「你還會法陣啊?」秦九笑了笑,她發覺自己以前確實是有些低估長桑了。
長桑點了點頭:「這次的葯有些特殊,須得藉助法陣才能完成。進去吧。」
秦九一臉狐疑地看了看長桑,但還是聽話地走進了法陣。
剛一進法陣,一根銀針閃過,秦九頓時癱軟在法陣之上。直到這時她才看清,眼前的這座法陣竟然是用鮮血書寫的!
再回頭看看長桑,秦九這才發現他的臉色慘白,嘴唇完全沒有血色。
一絲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秦九有些慌了:「長桑,你要做什麼!」
長桑雙手連划,一陣透明的漣漪擴散開去,隨即在秦九的周圍,突然出現了許多長相兇惡的人,只是他們此時都處於昏迷的狀態,粗略數過去,竟有百人之多!
「這些人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奈何世道險惡,越是惡人,活得反倒越是暢快。如今我引他們入葯,也算是替天行道了。」長桑解釋道。
秦九的臉色瞬間變了:「我不要恢復法力了,長桑,你快停下!就算他們再怎麼十惡不赦,你也不應該這麼做的!更何況你將這麼多條性命引入用你的血所書寫的法陣,最終引來的反噬之力會不可估量,你會死的!」
「我不在乎。」長桑緩慢地走進法陣,將秦九攬入懷中,雪白的頭髮與黑色的頭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還記得五百多年前,你和你師父途經此地,那時你修道小成,偷偷溜去山上玩耍。許是命運的安排吧,你在山上偶遇窮奇凶獸正在欺負一隻小麒麟,於是也不管自己道行如何,仗義出手相幫,結果不僅沒有幫到麒麟,反倒差點連自己也賠了進去,若不是你師父後來趕到了,你和麒麟也早就死了。當時我的師父全力對你和麒麟進行了醫治,而我則負責幫你們端水換藥。儘管我每次為你換藥的時候,你都疼的直打我,但我心裡還是歡喜的。後來你們離開了村子,我想著我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歲月一晃而過,五百多年過去了,村子里當年的人全都老死了,只剩下我一人,憑著遠超師父的醫術,再利用些靈草藥石,勉強撐到了現在。我因為救你而認識你,又因救你而離開你,大概這就是我的宿命罷。我深知我大限已到,該陪著你走下去的人是那位叫做狄炻的英雄,不是我。所以我準備了這一切,讓你恢復法力,讓你去找他……」
秦九哭了,她覺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如果早些發現這一點,也許長桑就不用這麼做了。
長桑用蒼老的手指替她擦去眼淚,安慰地笑道:「不過你不用擔心,我這次出門的時間之所以長了一些,就是因為我尋了一位天資聰穎的少年,並將大部分的醫術傳給了他,也算是後繼有人了。這幾年每天都能見到你,已是我此生最滿足的日子。我唯一對不住的,是簡蘭。說起來,我喜歡了你這麼多年,到最後也沒能和你成親,可簡蘭是我們一起撿到的,也算是我們共同的孩子了,你,替我照顧好她罷。」
說完,長桑以及周圍的百餘人兀地爆裂成漫天的血霧,隨即轉瞬被吸入血陣之中。一時間,諸天盡赤,血陣裡面的咒文彷彿活過來了一般,扭曲著爬上了秦九的身體,並且向著秦九的眉心匯聚而去,最終化成了一顆眉間的硃砂痣。
當漫天的血色散盡之後,一股滔天的威勢從秦九的身上散發出來。
法力終於恢復了么?
可我為什麼好難過?
眼淚無聲滑落,當眼淚親吻到大地的時候,秦九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簡蘭的身旁。
小姑娘此刻正在村口的老樹下,開心把玩著手裡的一枚玉葫蘆。
秦九俯身將簡蘭抱了起來,簡蘭舉了舉手中的玉葫蘆,道:「秦姨,你來啦。你看,好漂亮的小葫蘆呀。對了,爹爹呢?我要去謝謝他!」
秦九努力剋制著自己的淚水,右手一招,一株花藤迅速向著她生長而來。
秦九取下一截花藤,將玉葫蘆仔細穿好,又幫簡蘭戴在脖子上,說:「你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記住,這花藤永不凋謝,是我對你爹爹的承諾,而這玉葫蘆永不褪色,是他對你的思念。」
簡蘭眨了眨眼睛,不知秦姨為什麼會說這些莫名的話。
半晌,秦九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走吧,秦姨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簡蘭甜甜地笑著。
接著,一陣風雷之聲響起,秦九和簡蘭乘著麒麟,破空而去,只留下身後跪伏一地的村民。
那場大戰已經過去六年了。
而此刻秦九的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她當初重傷來到這裡時的情景。
當時她虛弱地望向眼前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
而那個老人溫柔地對她說:
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