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事一盤棋
等到再也看不到張忘的身影,再也聽不到張忘的笑聲,楊修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渾身骨頭都像被抽走了一般,仰天躺在了地上。
張忘心中有斬白蛇、效仿漢高祖劉邦之志,這件事,要不要和叔父楊離說?
楊離站在黑暗中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看著躺在荷塘月色下,不停喘著粗氣的楊修,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
楊修自幼早慧,通達機敏,又出身世代簪纓之家,所以小小年紀,便名聲在外,人人皆贊他為「神童」。
可是楊離知道,這「神童」二字是有水分的。當朝太尉的親孫子,就算是塊頑石,別人也要贊聲「此乃璞玉也」。
尤其是張忘橫空出世之後,更是以泰山壓頂之勢,將楊修逼得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
雖然一個虛歲十六,一個虛歲十歲,相提並論有欠公平。但是楊離知道,楊修就算再長上十歲,也完全不可能是張忘的對手。
二人之間的差距,不僅體現在學問上,還體現在志氣、眼光、遠見、胸懷和手段上。如今看來,還要加上一個詞,那就是抱負,或者說是野心。
真龍天子之說,自然是用來愚民的。
君王就是希望天下人都成為他一家一姓的奴僕,可以挨了打不吭聲,挨了宰不反抗,如此才能千秋萬代,世享榮光。
所以他們宣揚君權神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種騙鬼的話,誰信了誰就是白痴。
周文王不信,所以滅了商朝,取而代之。
高祖劉邦不信,所以便有了大漢王朝。
所謂的有德者居之,自然也是個笑話。有德者坐在那個位置上之後,考慮的也只可能是自己階層的利益,否則的話,所有的辛苦,都沒有意義。
楊家四世三公,世代簪纓,不是君王賞賜的,是自家努力爭取得來的,是一代代楊氏先祖用自己的聰明才智、鮮血和汗水換來的。只可惜楊家立足於弘農,上有皇室壓著,旁邊有長安鎮著,有些事,註定是做不成的。
既然在弘農做不成,那就走出去。
張忘有才華,有大志,有手段,可惜他沒有家族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名望、財富、人脈和底蘊,註定只能做一枚棋子。
這枚棋子,握在自己手中,有何不好?
至於那蜀郡張氏?哼,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就算是真的,安於窮鄉僻壤,又算個屁。就是張良、張衡之後,如今也泯然眾人矣。
想到這裡,楊離走上前去,站在了楊修身旁。
楊修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給叔父行禮,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叔父責怪他失儀的行為。
楊離沒有責罵他,極為罕見地摸了摸他的頭,眼神異常的慈愛。
楊修鼻子一酸,一股孺慕之情陡然而生。
祖父和父親都在洛陽為官,弘農楊氏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堆積在了叔父楊離的身上。叔父一代名儒,每日處理的最多的,卻都是些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瑣事,真是難為他了。
「你抄錄的那本《論語註疏》,我都看過了。言簡意賅,字字珠璣,當世之中,沒有任何一本註疏,可以和它比肩。」
楊離感慨地說道:「真是不能小看世間英雄啊,在此之前,誰會想到,蜀郡那樣的險峻窮僻之處,居然會隱居著這樣的大賢。」
楊修抄書的時候,只顧得哀怨,並未將抄寫的內容記在心中,聞言便有些心虛,生怕叔父一時興起,問他幾句書中內容。
好在楊離並沒有靠他學問,只是隨意問了一句:「侄兒,你覺得我弘農楊氏數百年風光,靠的是什麼?」
楊修想了想,答道:「靠的是名聲和地位。」
「名聲和地位,又是怎麼來的?」
「歷代祖先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鮮血汗水,掙下來的。」
「說得好。」楊離欣慰地看著楊修,「沒有歷代祖先的努力,弘農楊氏不會有今日。那你再說說,歷代祖先的聰明才智,又是從何而來?」
楊修思索了下:「讀書所得。」
「不錯,正是讀書所得。」楊離笑道:「商人暴富,往往富不過三代。世家一時沉寂,不過數年,卻可以東山再起,為什麼?無它,對書中學問的態度不同,對族中弟子受教育的重視程度不同。一個家族,越是重視讀書,越是代代都有人才出現,家族也就會越來越興旺。」
楊修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可是,」楊離話音一轉,「光讀書也是不夠的。」
楊修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
楊離自顧自說道:「張忘自稱讀的書比天下人都多,但是他依然要去西涼,拜賈詡賈文和為師,為什麼?沒有學問是很難做大事的,但是只有學問,卻沒有眼光、膽識和手段,不會做人,不會做事,這人也沒什麼用。」
楊修想起自己當著賈文和的面說過他不是好人的往事,臉色有些蒼白。張忘這樣的人,都要拜賈詡為師,可見這賈詡到底是有多可怕?自己得罪了他,日後會不會倒大霉?
楊離沒注意到侄子思想開了小差,猶自說道:「張忘此人,治學上,經商上,為人處事上,都有可圈可點之處,值得你學習之處甚多。」
楊修點著頭,卻根本沒聽清叔父在說什麼。
楊離鋪墊了半天,開始進入正題。
他盯著楊修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你有沒有想你父親和祖父?」
「嗯。」楊修這回聽到了,認真點了點頭。
「想不想去洛陽看看他們?」
「想……」
話說到一半,楊修的身體猛地一下僵住了。他抬起頭看著楊離,小心肝開始顫抖。
「如此正好。」
楊離高興地說:「過幾日,你和張忘一同去洛陽,一方面去探望你得祖父和父親,另一方面,可以好好的和張忘在路上探討學問。此人有大才華,若非年紀太小,當你的先生也綽綽有餘了。」
楊離說什麼,楊修已經聽不下去了。他的腦子嗡嗡作響,彷彿有一隻蒼蠅在圍著他打轉。
他低頭望著池塘里的月亮,悲哀的想著,原來夢想不是水中的月亮,它一直都在天上。能夠輕而易舉被撈起的,只是短暫的幻想罷了。
第二日清晨,張忘難得起了個大早,給豆子穿得漂漂亮亮的,準備帶她去集市。
女人大概天生就是購物狂,哪怕她還是歌小女孩,哪怕她生在古代。
張忘在豆子髮髻上插了一朵小朵,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煞有其事地說道:「豆子,長大之後,如果是美人,一定要嫁給我哦。」
豆子的臉蛋刷得一下就紅了,她低頭扭捏了半天,問道:「如果長得丑呢?」
張忘斬釘截鐵地說道:「長得丑就嫁給楊修,讓他噁心一輩子。」
豆子羞惱地伸出拳頭,在張忘身上打了一下,惹得張忘哈哈大笑。
楊修哭喪著臉走進院子里,幽怨的眼神,令人為之心疼。
張忘瞥了他一眼,問道:「你來做什麼?我今日不走,不需要你來送行。」
楊修撅著嘴道:「先生去洛陽,可否帶我一程?」
張忘愣了一下,隨後仰天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笑邊道:「怎麼樣?我早就跟你說過,別高興的太早,如今應驗了吧?我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你等凡夫俗子的命運,皆在我一念之間。」
楊修上前拽住張忘的衣袖,低聲下氣道:「你能不能去找我叔父,說你不想帶我去洛陽。」
「當然不行。」張忘果斷的拒絕了他,「我很想帶你去洛陽啊。」
楊修皺眉道:「你昨日還嫌棄我,說我除了抄書一無是處。」
「我現在也是這麼認為的,你除了抄書之外,一無是處。」張忘毫不留情地打擊著他,「不過呢,我也沒打算用你干別的,你幫我抄抄書就好了。」
楊修瞪著張忘,心中滿是怨氣。叔父居然叫我跟這樣的人學習,不學成壞人才怪了。
張忘握著豆子的手,領著兩個家僕往門外走,邊走邊說:「我們出去逛街,你別閑著,幫我們把行李收拾一下。」
你們去逛街玩,留我在家干苦力?想得美!
「我和你們一起去。」楊修喊了一聲,氣咻咻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