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生辰
……一年後。
澹臺家的主宅里,一片張燈結綵,布置精美。
平日里院子裝飾一向素雅,可現在四處都是一片紅彤彤的顏色,大紅的燈籠到處都是,鮮果靈泉擺滿了主殿的桌席。
三五個侍女和僕從在席間忙碌,不停往四周擺放仙草靈植,可是人手畢竟不足,忙起來便有些手忙腳亂。
一名小侍女忙得腳不沾地,額頭見汗,不由得小聲向身邊的同伴道:「準備了這些東西,真能用得到?到時候稀稀落落的沒人來,不是更難看么?」
另一個穿著深藍色衣裙的女修年紀稍大點,衣角的花紋顯示著築基修為,小聲苦笑:「小姐本來不想辦的,咱們澹臺家如今在仙宗中名聲狼藉,無人願意往來,小姐焉能不知道?可宇文老爺子堅持要辦,又送了這些物資材料來,說不管怎樣,小孩子的周歲生日宴總不能缺了。」
那名小侍女眼睛一亮:「對呀,宇文老爺子的聲望在這裡,他出面邀請的話,總有些仙門能賞個臉吧?只要不至於太寒酸冷清就好!」
深藍服飾的女修嘆了口氣:「各家能派個有名點的晚輩弟子來意思一下,吃個酒席,送點薄禮,那就已經謝天謝地了。畢竟我們澹臺家現在……」
幾個人望著稀落的僕從們,想起以往家族興盛、門庭若市的景象,只覺得恍若隔世。
忽然之間,外面門口就是一陣喧嘩,一和門童身後帶著一大群年輕的白衣弟子,熱熱鬧鬧地涌了進來。
為首的青年朗眉英目,身材高大挺拔,身邊一位極俊美的年輕仙君立在他身邊,手邊寶劍華光隱隱,臉如白瓷。
為首的健朗青年看向廳中的深藍色女修:「這位姐姐,麻煩你通報澹臺小姐一聲,蒼穹派眾人來賀。」
那女修猛吃一驚,臉露喜色:「商公子……哦不不,商掌門!寧仙君!大駕光臨,澹臺家蓬蓽生輝,我這就去稟告小姐去。」
眼前這兩個青年名滿天下,原先就是年輕劍宗中的佼佼者,雖然門中遭遇大變,可名聲卻因此鵲起。
一位是蒼穹派現任的年輕掌門,另一位是在仙門大禍中戰功卓越的劍修天才,現在一起親自前來參加小少爺的生辰宴,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商朗向四下看了看,轉頭臉一板:「都愣著幹什麼,還不上前幫忙?自己長點眼色,趕緊幫著布置收拾!」
一群年輕弟子也不怕他,嘻嘻哈哈四散開去:「是,掌門吩咐,無有不從!」
搭手搬東西的,幫忙運送酒水的,登高幫著貼喜聯、掛燈籠的,冷清的庭院中頓時熱鬧起來。
商朗一拍腦袋:「這位姐姐,貴門迎賓的人手好像不太夠啊,就這麼區區一個門童,我左右沒事,幫你們去迎賓如何?」
那女修嚇了一跳:「這……這如何使得?」
商朗不以為意,大喇喇地帶著兩個師弟就往外跑:「萬一有重要賓客來,沒重要主人家相迎,那多失禮,蒼穹派和澹臺家同氣連枝,哪有什麼不妥!」
寧奪向著那女修輕施一禮:「可否領我去見一眼澹臺小姐?」……
女修帶著他,穿花拂柳,來到後面的主廂房,可叩門半晌,卻無人應答。
平時門中就僕人稀少,現在都忙著準備小少爺的周歲生辰宴,更是無人值守。
女修四下看看,不由得心急,寧奪眼望後面,明亮眸光落到了一處偏房中,輕聲道:「那裡是?」
……
小小靈堂中,澹臺芸輕輕揭開一層黑紗,露出了下面的一個孤清牌位。
她在牌位前點燃了三柱香,默默閉目片刻,將線香插入了供桌上的香爐里。
她轉過身,從身邊一個瘸腿侍衛懷中接過一個嬰兒。
那嬰兒小臉雪□□嫩,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烏溜溜的,一點也不怕人,到了娘親懷裡,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澹臺芸怔怔看著他,眼中依稀有了絲淚光,輕聲低語:「今天是你一周歲,可也是你爹爹的一周年忌日……來,向你爹爹拜一拜,我們再去見客人。」
她抱著小嬰兒,向那孤單牌位輕輕拜了三拜,小人兒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盯著前面的香爐和水果糕點,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起幾個。
澹臺芸溫柔地抓住了他胖乎乎的小手:「乖,這個不要動。」
旁邊的瘸腿侍衛獃獃看著他們母子,忽然垂下頭,擦了擦眼睛。
澹臺芸淡淡道:「你想拜祭的話,自便就好。」
瘸腿侍衛慌忙跪在靈位前,重重磕了幾個頭,又點燃了幾炷香插進香爐,才踉蹌站起身。
澹臺芸看著他動作,輕嘆一口氣:「難為你始終對他這麼忠心。這世上,也沒幾個人記得他了。」
瘸腿侍衛微微哽咽:「當初術宗大比,我被畜魚咬斷半條腿,所有人也都當我從此後是個廢人。是離少爺把救命靈丹給了我,又親手幫我製作機關假腿,才讓我不至於仙途全毀。縱然世人再說他如何……可若我也說他的不是,豈非豬狗不如?」
澹臺芸怔怔出神,半晌疲憊道:「是啊,他也曾有過寬厚俠義的美名。只可惜……」
她頓了頓,不欲再多談。一回頭,正看見廊下一道白衣身影正靜靜站立,她一怔:「誰?」
一個微帶低磁的聲音柔聲道:「蒼穹派寧奪,來賀小公子生辰。」
澹臺芸又驚又喜,慌忙抱著孩子迎出門去:「寧仙君?……」
寧奪立在門外,視線向小小靈堂中看去,忽然道:「可否方便容在下進去,見一見故人?」
澹臺芸沉默半晌,側身讓過。
寧奪跨進門去,在靈位前站立半晌,舉手燃了幾炷香,同樣插進香爐,只是沒有躬身拜祭。
澹臺芸眼中含淚,低低道:「多謝寧仙君寬宏大量。」
寧奪低聲道:「人死燈滅,一切都過去了。」
他目光落在澹臺芸懷中嬰兒上,神色溫和:「孩子長得很好……很像澹臺小姐您。」
似乎又覺得太過簡短,忙又加了一句:「叫宇文明是嗎?很好聽的名字。」
澹臺芸笑了笑,眼中卻有晶瑩一閃:「是啊,希望他長大后,明是非,懂對錯,坦蕩做人。」
小嬰兒似乎是知道大人在聊自己,又看見面前的陌生人好看俊美,不僅不怕,反倒探著小身子,忽然伸手抓住了寧奪的胸前衣襟。
寧奪身子一僵,完全不敢再動,半晌忽然想起什麼,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鐲子,遞到澹臺芸手中。
華光閃爍,兩隻合作一隻,一對寶珠在裡面滴溜溜轉動。
他輕輕一躬身:「澹臺小姐,這鐲子叫做『遏禍』,是元佐意元宗主當年從萬刃冢中所得的遠古靈物。清杭和我商量過,希望澹臺小姐不嫌棄,權做我倆送賢侄的周歲禮物。」
「遏禍」大名鼎鼎,澹臺芸猛地大吃一驚:「不不,這禮物過於厚重,明兒受不起。」
寧奪微笑搖了搖頭:「他是清杭唯一的小侄兒,別說遏禍,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明兒想要的話,清杭也會想辦法摘下來的。」
他捉過嬰兒胖如嫩藕的小胳膊,將寶鐲輕輕套上去。
寶物生有靈性,一遇到小嬰兒嬌嫩的手腕,便自動縮小了幾圈,不大不小,正卡在他的腕間。
寧奪伸出手,按照元清杭的交代,在小嬰兒指尖輕輕一點,逼出一滴鮮血,點入寶鐲扣絆處。
小嬰兒吃痛,立刻哇哇大哭起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滿淚水。
可手鐲遇血滴入,立刻發出一道溫暖晶瑩的光輝,小嬰兒只覺得渾身一陣舒泰,又停住了哭聲,好奇地盯著自己手腕上忽然多出來的東西。
寧奪溫聲道:「已經認主了。」
澹臺芸知道再推辭已無意義,心中感激莫名,彎身鄭重一禮,顫聲道:「多謝寧仙君,也替替明兒多謝叔叔。」
她看了看寧奪身後,有點猶豫:「寧仙君一個人來的么?」
寧奪點頭:「近日蒼穹派事務繁忙,我趕回去幫著師兄處理一下,他在魔宗那邊也有要事,故此約了在這裡相見。」
澹臺芸誠心誠意道:「聽說蒼穹派靈山現在靈氣充裕,不少散修都將家中天資良好的子弟送往貴派,拜求入門。蒼穹派重新發揚光大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寧奪神色鄭重:「若非澹臺小姐大義滅親,最後關頭阻止天災降臨,別說蒼穹派靈脈斷絕,就連人間鏡湖也會徹底決堤,澹臺小姐不僅是附近鄉民的福星,也是蒼穹派的恩人。」
兩人正在寒暄,前面大廳方向又是一陣隱約喧嘩,澹臺芸知道又有賓客到來,急忙和寧奪並肩向前行去。
果然,前面傳來隱約熟悉的聲音,清亮悅耳:「將賀禮交給澹臺家管事,記得將服用禁忌和用途分類交代清楚。三歲前用的、十歲前用的,還有十八歲成.人前所需的,切記別混了。」
走到近前,卻是木嘉榮一身青翠衣衫,發間神柳木簪清新逼人,雖然面上依舊有點少年稚氣,卻語氣已經比過去沉穩了許多。
看見澹臺芸和寧奪出來,他快步上前,向澹臺芸施了一禮:「澹臺小姐,不好意思,谷中最近有批丹藥出爐,我和兄長要親自看視火候,足足等到昨日才啟程。」
旁邊,一名神農谷弟子笑著接嘴:「等的丹藥就是送宇文小公子的,正在賀禮之中。」
澹臺芸雖然不知道木嘉榮親自煉製的是什麼,可是能讓他和厲輕鴻親自出手,想必也是極為貴重的丹藥,聽木嘉榮的意思,甚至是送了多年服用份量,心裡感激無比,趕緊也上前見禮道謝。
木嘉榮指揮著門下將一大堆丹藥送走,又向著澹臺芸道:「我兄長也來了,現在正在迎賓處和商朗敘話呢,待會兒就來吃席。」
寧奪靜靜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神色如常,不似有什麼鬱悶不平,心裡終於微微一松。
不一會,外面陸續又有幾家小門派到來,也都是些年輕晚輩出面。
眼看晚上開宴吉時已到,澹臺家的門人和僕從看著還算熱鬧的酒席,心裡都是一陣慶幸。
雖然也只有不多的幾家前來道賀,可好歹有蒼穹派和神農谷的兩位少掌門和少谷主親自前來,又送上不菲賀禮,小公子這一周歲的生日宴雖然還是略顯寒酸,可也勉強說得過去。
澹臺芸一邊招呼招呼年輕來客們入座,一邊心裡略略有點發急。
宇文瀚早早地說要操辦曾孫的生辰宴,可現在卻依舊沒到,元清杭也同樣沒及時趕來。
這兩位至親不見蹤影,酒席又怎麼好開始?……
就在這時,忽然地,澹臺家所屬仙山遠處的山腳下,卻傳來一陣隱約的喧囂聲。
遠處暮色四合,昏暗天空中,一道道劍光逶迤晃動,劃出漫天光芒,向著這邊疾飛而來。
劍光爭先恐後落在不遠處的迎賓處,只聽見商朗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驚訝和迷惑:「陳殿主?您、您親自來了嗎?袁堂主,您也來了……啊啊,常掌門?」
門外,那個澹臺家的小門童飛快地跑進來,差點在門檻摔了一跤:「小姐,宇文老爺子帶著一大堆人來了!凌霄殿陳殿主攜門下幾位大弟子,親自到賀。還有百草堂袁堂主,海青門常掌門……後面好像還有大批的人正在趕來!」
商朗的聲音還在不斷寒暄,念的名字一個個如雷貫耳,幾乎全是輩分極高的仙門大宗師,甚至還都帶足了門下優秀弟子。
管事的賬房先生也跌跌撞撞從側門跑進來,奔到澹臺芸身邊,小聲道:「小姐,各家宗門送來的禮單都、都實在過於貴重,您看……?」
澹臺芸呆在原地,半晌趕緊急奔出去——這麼多仙門宗師上門,她這個女主人哪裡還能坐在這裡!
旁邊,木嘉榮已經帶著門下入了席,正好和蒼穹派鄰桌,兩邊的年輕人本就熟悉,此刻全都又驚又疑,壓低聲音議論起來。
「怎麼回事?我還以為這一次,我們兩家就是最大的宗門了,怎麼還有這麼多人來!」
木嘉榮眉頭微皺,忽然低聲對著身邊門人道:「起來,換一張桌子。」
旁邊蒼穹派的一群弟子們還在沒心沒肺:「喂喂,你們去哪兒?」
木嘉榮淡淡看他們一眼:「這兩桌位置最好,我們佔了,待會兒陳殿主他們來了,難道叫他們這些長輩坐下面?」
一群年輕弟子們這才恍然大悟:「哎呀,木少谷主現在好厲害,竟然能想到這些!」
「快快,大師兄都說了,要有點眼色,別叫主人家為難,一起換桌子唄。」
「什麼大師兄,總是改不過來,現在要叫掌門……」
一群年輕人慌忙站起來,迅速換了下面的桌子落座,剛剛坐定,就看見一群群衣冠華麗、神態淡然的長輩仙君和宗師魚貫而入。
為首的事凌霄殿的陳封殿主,後面跟著的全是各家名聲顯赫的世家仙門,一時間,不大的廳堂中竟然劍光閃爍,一片華貴氣象。
終於有人覺得了點不對,小聲嘀咕:「怎麼回事?這是看在宇文老爺子的面子上?」
「啊……又或者也因為他叔叔是元小少主?畢竟一邊是術宗望族,一邊是魔宗勢力。」
「不對不對,畢竟只是宇文老爺子的曾孫,元小少主的堂侄。」有人搖頭晃腦道,「就算有點面子,也沒有叫這麼多大宗師親自到賀的道理,叫門中受器重的晚輩弟子前來送點禮,已經是仁至義盡啦。」
正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遠處山腳下,卻又傳來一聲古怪的長嘯。
隱隱約約,像是姬半夏沉沉的嘯聲。
無數鬼哭魂叫齊齊傳來,卻沒帶著厲鬼邪物的陰森,更像是萬鬼臣服,溫順無比,姬半夏沒有出聲,他屬下趙庭安清朗的聲音卻遙遙傳來,帶著恭敬。
「魔宗攜驅邪陣來賀,自此之後,澹臺家方圓百里,受降服的萬鬼保護,再無任何邪靈能靠近。順祝小公子健康平安,一生順遂。」……
澹臺芸怔怔抬頭,望著沉沉夜空,淚水簌簌而落。
那個殺了她父親的男人,自然不願意踏進這裡半步,可依舊守了他對自己母親的承諾,要幫她看顧這個孤苦女兒一生。
夜色降臨,大廳中人頭攢動,澹臺家的僕從目瞪口呆,慌亂無比地重新安排座次,添加酒水。
一片紛亂中,一個聲音蓋過了嘈雜,清亮乾脆,似乎帶著笑意,又帶著點睥睨:「抱歉抱歉,來晚了片刻。」
一道黑色雲紋身影從空中飄然而落,衣袂飄飄,正落在寧奪身邊。
他一雙手腕皓白晶瑩,白玉黑金扇悠悠打開,在面前輕輕搖了搖,含笑看了寧奪一眼,才又看向了神色各異的眾人。
「承蒙各位賞臉,先替在下的小侄兒多謝各位仙門宗主遠道而來。」他悠悠道,「先吃好喝好,一切席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