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豎瞳
蒼穹派的迎賓雅舍中,一名身著寶藍色羅裙的侍女立在床邊,絞好熱氣騰騰的帕子,遞給澹臺芸。
殿中打鬥紛亂,澹臺芸臉上手上都粘了灰塵和血跡,用帕子擦了擦臉,她才低聲道:「你下去吧。」
侍女接過帕子,服侍她躺下,小聲道:「小姐,外面的人……」
澹臺芸疲憊地閉上眼睛:「不用理。他不願意走的話,就隨他去。」
侍女猶豫一下:「宇文公子手臂斷了,若是不管的話,萬一落下殘疾……」
澹臺芸淡淡道:「他身上什麼葯沒有?故意不治,就是逼我心軟。」
侍女張了張嘴:「事出突然,萬一他真的沒帶葯呢?」
澹臺芸半側著身,眼睫低垂,道:「真沒帶葯,痛得熬不住,他自然會走。」
侍女抬頭看了看緊閉的窗戶,低聲道:「小姐,我們澹臺家已經散了。我瞧宇文公子也不被祖父所喜,又攤上那麼個名聲狼藉的父親。你和他正是同病相憐,他又是真心對小姐好,就算是為了孩子,何不……」
澹臺芸睜開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你若是擔心留在澹臺家受苦,我這就放你離去,你好歹也有築基修為,隨便去哪家仙門重新拜師,也能過得不錯。」
侍女眼中泛起淚光,「撲通」一下跪倒在床邊:「小姐,是您小時候將我從異獸口中救下來,冰兒一輩子也不會離開小姐的!」
澹臺芸轉身向里,再不吭聲。
侍女含著淚,在床邊跪了一會兒,才起身悄悄離開。
窗外方才還明月當空,這會兒忽然颳起了風,山中本就氣候多變,片刻后,狂風越來越大,竟然落起了雨。
宇文離獨自靠著院中樹榦,正在昏昏沉睡,忽然頭頂噼里啪啦雨水砸下,片刻后就已經衣衫濕透。
他驟然驚醒,只覺得斷臂疼痛,身上又冷又濕,正要迷迷糊糊起身躲雨,可抬眼看見對面緊閉的窗戶,卻又頓了頓,重新坐了下去。
他閉著眼睛,聽著耳邊滂沱雨聲,一動不動。
許久后,耳中終於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他心裡狂喜,慌忙更加閉緊了眼睛。
果然,頭頂忽然空了一片,再沒雨水落下,他屏息裝了一會,卻聽不到聲音,只得睜開眼睛,望著身前撐著傘站立的女子,臉色驚喜:「芸妹!」
他狼狽地掙扎站起來,雙唇冷得發抖:「你身子不便,快點進去。我……我沒事的。」
澹臺芸默不作聲,身邊撐了一個小小的遮蔽陣,將雨水隔絕在外。
她掏出傷葯和固定骨折的用具,將宇文離斷臂上纏著的劍鞘拆下,默默幫他固定包紮完畢。
她退後一步,淡淡道:「你得償所願啦,知道這樣用苦肉計,定然能逼我出來。」
宇文離低低道:「芸妹,我知道……只有你不會真的不理我。」
澹臺芸搖了搖頭:「不是的。這世上的確有人對你有惡意,可也有很多人對你真心好。你卻總是看不見,又要得太多。」
宇文離望著她,眼中慢慢浮起血絲:「很多人對我好?……是我那位便宜的爹,還是看到另一個孫子就眼裡再沒有我的好祖父?」
他嘶聲道:「我辛辛苦苦、兢兢業業,為這個家做了無數事,沒人看得見,也沒有人在意。我那位橫空出世的堂弟一出來,就忽然成了最叫祖父驕傲的孫輩。」
他眉骨間的雨水慢慢落下,滑落在臉上,彷如淚水,神色卻隱約猙獰:「我算什麼……就連我要死了,我爹也只顧著自己逃走,我祖父也只看著他那個新認的好孫兒,看都不看我一眼。」
澹臺芸急速道:「根本不是這樣的,你總是這樣鑽牛角尖,就自然會滿心怨懟。你祖父親手將你養大,又怎麼會真的不疼惜你?……」
宇文離慢慢舒了口氣,眼中的猙獰之色漸漸淡去:「芸妹,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憐惜我,不忍心看我死。」
澹臺芸望著他,半晌搖了搖頭:「……就算是一隻小鳥,我也同樣不忍心它死。」
宇文離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再抬眸時,已經恢復了平靜。
「沒關係的,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已經配不上你。」他和聲道,「以後我也不來纏著你,只要你允我偶爾在遠處看看你,再看看我們的孩兒,我就已經別無所求。」
澹臺芸怔怔站著,半晌道:「你修為高超,天資更是聰慧,以後只要克己慎行,誠心悔改就算不依靠家族之力,又怎麼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大好男兒,天下之大,又何愁沒有立足之地?」
宇文離溫柔地看著她,和聲道:「你說的都對。」
澹臺芸點了點頭,正要轉身離去,滂沱的大雨中,忽然一道黑色閃電飛過,穿透雨幕,向著宇文離徑直飛來。
一頭撞上澹臺芸布下的遮蔽陣,那東西驟然受阻,一頭栽倒在地上。
澹臺芸一眼看去,臉色就是一變。
一隻熟悉的傳舌隼!
宇文離也同樣臉色發青,死死盯著地上掙扎的傳舌隼,彎下身去。
澹臺芸猛地叫了一聲:「不要理!」
宇文離手臂一僵,終究還是撿起了那傳舌隼,冷冷道:「總得聽聽他還想說什麼。」
傳舌隼落在他手中,嘴巴一張,細細吐出人言:「跟我走,不然你會後悔……跟我走,不然你會後悔!」
澹臺芸渾身發冷,抬頭看向宇文離。
宇文離雙目赤紅,盯著那傳舌隼,忽然伸出手,狠狠一捏。
傳舌隼凄厲慘叫一聲,渾身散架,再沒了聲音。
澹臺芸心裡驟然一松,只覺得差點虛脫,喃喃道:「……那人心術不正,你千萬別再和他有什麼牽扯,他的話,你也千萬別聽。」
宇文離和聲道:「你放心,我知道好歹。外面冷,你快回去休息,身子要緊。」
望著澹臺芸的身影終於離去,他慢慢轉身,出了小院。
不遠處,那個侍衛從暗影里瘸著腿跑過來,小聲道:「少爺,我被放回來的時候,那個人……」
他猶豫一下,不知道該叫那人什麼:「他說叫你一定去見他一面。他還說,這世上越是對你們不公,你們才越應該父子同心,拿回本就該屬於你們的東西。」
宇文離臉色鐵青,冷笑一聲:「宇文家那點東西,隨便我祖父給誰。芸妹說得對,我宇文離難道就非要靠祖輩餘蔭,才能活得好?」
瘸腿侍衛搖搖頭:「那個人說,他手裡有珍貴千百倍的東西,得到它,就能真的看到通天仙途,坐擁無上富貴。」
……
鏡湖,遠處的千重山方向飄來重重烏雲,飛快卷到這邊的天空。
雷電忽然閃過,瓢潑的大雨砸上了湖面。
元清杭和寧奪腳下御著應悔劍,迎著風浪,飛在空中,極目四望。
剛剛還死氣沉沉的湖面上,已經湧起了驚濤,和頭頂落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內陸平湖上,竟似有種駭人的海洋暴虐氣息。
風雨聲和浪濤聲巨大,元清杭在寧奪耳邊高聲叫:「人力搗鬼!」
寧奪玉石般的臉上雨水紛紛滑落,他沉聲道:「可是他要做什麼?」
元清杭奮力御劍,向高空中又飛升了數十米。
向下看去,湖水形成的巨浪正中,有一個巨大漩渦,此刻正源源不斷從裡面噴發出來。
元清杭和寧奪互望一眼,同時一驚——那漩渦的所在,正距離湖心小島不遠,也就是他們從萬刃冢出來的陣眼所在!
湖心島上的花草樹木被狂風吹得枝葉亂飛,秀美的湖心亭上,四周欄杆被滔天巨浪砸得支離破碎。
寧奪一指湖心亭:「在下沉!」
元清杭一怔,細細一看,果然,就在這片刻工夫,湖心亭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竟然小了點兒。
元清杭盯著湖心亭,忽然猛地一皺眉:「不對,不是亭子在下沉,是湖面在上升!」
沒有潮汐,沒有洪水,這忽然多出來的水量來自哪裡?
元清杭低喝一聲:「你別動,我馬上回來。」
他身子一躍,向著下方水面急跳。
不敢真的向漩渦中心去,他的落水處選在了旁邊不遠處。
身子一入水,徹骨的冰涼就直透心底,竟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覺得無法忍耐。
元清杭他娘生他時略有早產,這具身體幼時就偏寒,幸虧有元佐意那對「遏禍」上古寶鐲中的一個暖著經脈,才一直沒什麼大礙。
可自從前陣將對鐲全給了寧奪,他身上就一直覺得涼寒,眼前這鏡湖裡不知被宇文青峰布下了什麼陰寒陣法,偌大湖底死氣沉沉,睜眼看去,無數魚蝦飄在身邊,肚皮向上,詭異陰森。
他狠狠踹了一下水波,捏了一個避水訣,向漩渦中心小心翼翼游去。
沒過多久,肉眼可見湖底一處雪白浪濤翻湧噴射,就像是火山爆發一般,細細看去,那漩渦的形狀不是圓形,竟然再熟悉不過。
豎瞳!
無論萬刃冢外十二年開啟一次的陣眼,還是他們在小天地里撕開時空裂縫穿越過來的那個,都是一樣的形狀。
元清杭身子下墜,沉在湖底地面,又靠近了些。
想了想,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水囊,拴在銀索上,向著漩渦水流扔去。
水囊飛入漩渦邊緣,瞬間就差點被吸了進去,元清杭用力一拉,才險險把水囊拉回。
他帶著水囊,飛快游向水面。
迎著暴雨,他飛上空中盤旋的應悔劍,在身邊撐了遮蔽陣。
陣法擋住了風雨,兩人身邊頓時安靜了許多。元清杭正要說話,身邊寧奪卻忽然伸出胳臂,狠狠抱住了他。
元清杭一怔,隔著濕透的衣裳,只感到寧奪胸口的心跳急促又激烈,身子似乎也在微微發抖。
他小心翼翼道:「我沒事,就是下去探探路。……我錯啦,下次不會去那麼久。」
寧奪默默不語,聲音嘶啞:「我忽然有點後悔。假如我……」
他再也說不下去,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他的感受,心裡驀然一酸,伸手同樣抱住了他,輕輕在他耳邊一吻。
他低低道:「假如你金丹沒有碎,固然不用這麼提心弔膽,不能陪我左右,可說不定現在商淵就已經把我殺啦,你可再也沒機會這樣抱著我。」
寧奪靜靜不懂,半晌才慢慢鬆開手,臉色恢復了冷靜。
元清杭佯裝沒看到他眼角一絲微紅,心裡又軟又痛,舉起水囊,往裡面看了看,臉色忽然變了。
寧奪接過去,看了一眼,眼神也同樣震驚。
一條小小的金色異魚,正翻著肚皮,飄在水囊中。
在小天地的地下暗河裡,碧水潭中,他們見過無數次,拿來果腹的那種金色小魚!
元清杭看向寧奪,喃喃道:「下面有處漩渦,形似豎瞳,正在噴水……所以,那水來自萬刃冢。」
寧奪轉過頭,目光移向遠處的湖邊,忽然道:「已經淹到了一裡外。」
元清杭脫口而出:「不能再淹了,下面是農莊,住著人!」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心裡都是悚然無比。
萬刃冢乃是遠古神跡,那碩大的瀑布下面連著巨大河道,水量無窮無盡,這通道假如這樣開著,泛濫下去,對下游的村莊來說,就勢一場忽如其來的洪水,足夠淹沒千里良田,帶走無數人命。
元清杭心急如焚,從懷裡掏出一支傳訊火箭,急扔向天空。
磷火燃燒,帶著尖銳呼嘯,在漫天大雨中,依舊亮麗耀目。
寧奪幾乎和他同時,也從身邊儲物袋裡掏出蒼穹派專用的火雲箭,點燃升空。
兩道傳訊的焰火,一白一紅,並肩扶搖直上。
元清杭抬頭看著夜空,喃喃道:「我跟你說,待會兒你別攔著,我想親手撕了宇文青峰。」
寧奪看了他一眼:「我來殺人。」
元清杭心裡微微一甜,笑吟吟看著他:「你放心,殺這種雜碎,倒不至於夜裡做噩夢。」
寧奪搖了搖頭:「總歸不是什麼好的體會。」
元清杭欣然點頭:「好,那我閉眼給他一扇子,打得他頭破血流,你來補刀。」
嘴裡胡亂開著玩笑,他手裡不停,依法炮製,又開始製作儲靈符。
他一邊逼出精血,一邊畫符,又偷偷抬眼看向寧奪:「真的不疼。」
寧奪一言不發,手指關節已經攥得發白,卻沒有說出阻攔的話語。
下面的陣眼兇險無比,和遠古大陣糾纏不休,接下來的硬仗並不會比斗商淵更輕鬆,更何況宇文青峰還藏在暗處,不知道他的目的,更不知道他何時會像毒蛇一樣出來咬上一口。
寧奪只要有儲靈符加持,就能發揮出不輸於往昔的戰力,這時心疼元清杭的精血,推推搡搡,才是最大的矯情。
元清杭一口氣做了數十張儲靈符,統統塞到寧奪懷中,正在這時,遠處空中,終於出現了重重人影。
姬半夏身後跟著黑壓壓的一眾魔修,聲音遙遙盪在雨中:「你倆又惹了什麼事?」
更遠的山路上,商朗帶著一眾蒼穹派的年輕弟子,舉著長明的火把,也匆匆飛奔而來:「師弟?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