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畫皮
黑衣人神色如常,手指緊按傀儡蛇的細尾,對準宇文瀚的側頸:「千重山是歷屆蒼穹派屬地,下有靈脈,是眾所周知的事。還有什麼特殊之處,我卻不知道。」
元清杭點頭:「我也不知道。我只不過忽然想起了一個小故事。」
他忽然提到這莫名其妙的故事,眾人都知道必有深意,李濟立刻會心地捧場:「元小少主的故事一定好聽!」
元清杭沖他笑了笑,徐徐道:「話說以前有個農夫,家裡養了一隻狸貓,肥美威風,有過客路過農舍,便要出錢購買。一番討價還價后,客人加價甚高,農夫忍不住意動,便答應出售。」
他語速緩慢,講得又認真,眾人全都安靜下來,細細聆聽。
元清杭接著道:「過客付了錢,捉了貓走,正好看見貓舍邊有個破舊的水盆,便伸手去拿,說;貓兒戀舊,常用的水盆一塊送我吧,以免它到了我家茶飯不思。農夫大驚失色,卻堅決不允。」
他看向四周:「你們猜猜看,卻是為什麼?」
旁邊的年輕弟子們哪裡聽過這個世俗故事,都紛紛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呀?」
元清杭笑著拍了拍手:「農夫說,靠著這隻古董水盆,我可賣出去幾十隻貓啦!……」
四周的人一呆,心裡都是倏忽一動。
元清杭慢悠悠道:「堂主大人,你先前說百萬靈石買千重山靈脈歸屬,後來遇到還價,便又加了點兒,只是又多要了一點東西。」
他收起了臉上笑意,緊盯著對面的黑衣人:「這點兒東西,就像是那個水盆,看似添頭,可實際上呢,你和那些農舍的過客一樣,要的本來就是它,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邊上,木嘉榮喃喃道:「添頭……他剛剛說,一百二十萬,再添上附近人間屬地的管轄權。」
所有人心中一震,忽然都明白了什麼。
仙門靈山和人界都有相接之地,通常都默認擁有管轄權,這管轄權倒也沒有什麼大好處,反倒是要負責人間安全,萬一其間有什麼靈獸作亂、邪祟出沒,倒要仙門出手相救。
當然,若是有什麼豐饒的產出,鄉民也會主動供奉,求得仙門庇佑。
元清杭和聲道:「是啊,所以千重山附近數百里人間凡人之地,到底有什麼東西,是堂主處心積慮要謀取,卻需要遮遮掩掩呢?……」
黑衣人靜立了片刻,無奈道:「元小少主,你這猜度未免可笑至極。」
他輕輕嘆了口氣,毫不留戀道:「既然如此,交易作廢就是。蒼穹派自己想辦法去籌措賠償的錢物,我們百舌堂再不插手。」
這話一出,不少宗主臉色就是一變。
元清杭的推測看似有理,可也同樣沒道理——蒼穹派在這裡盤踞多年,有什麼東西他們不知道,卻被百舌堂這種外人探聽到,進而覬覦?
現在百舌堂萌生退意,蒼穹派剩下這些年輕弟子,又哪裡拿得出賠償來?
元清杭看著四周那各異的臉色,忽然高叫一聲:「紅姨!」
厲紅綾立在不遠處,冷冷應了一聲:「怎麼?」
元清杭笑道:「我們魔宗的錢夠不夠多?我想用一點兒。」
他從來不問這些具體錢財事務,平時也完全沒有一個魔宗少主指揮號令的自覺,這樣忽然開口,厲紅綾就是一怔。
她沉默了片刻,嫣然一笑:「多少另說,但是小少主你想用錢,魔宗上下倒也不至於供不起的。」
元清杭一笑,神情睥睨,傲氣盡顯:「好。那今天我就賭一賭!」
他盯住了黑衣人:「魔宗願意出兩百萬上品靈石,買下方才契約上所有權益,蒼穹派拿到錢財后,便可以立刻補給諸家仙門。」
場上一片驚呼,仙宗的人固然愕然無比,商朗瞪大了眼睛,寧奪也是猛地一怔。
他猶豫了一下,輕聲道:「魔宗財富也是辛苦積攢而來,你……無需如此。」
元清杭微笑看著他,同樣低聲道:「你信我。」
場上嘩然不斷,大多數仙門都是驚喜不已,魔宗這一豪闊出手,諸家仙門所得便會更多,誰不高興?
元清杭笑吟吟看著黑衣人:「堂主大人,我下注了,你跟不跟?」
黑衣人的臉色,終於微微變了。
他目光閃爍,看著元清杭,一時竟然無計可施。
此刻要是再競價,就等於暴露這契約上的確有值得他奮力爭搶的東西,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他心思急轉,立刻當機立斷,微笑道:「這麼高的價,早已無利可圖。恭喜魔宗買下,我們百舌堂自然是退出了。」
他慢慢往後,將宇文瀚也逼得向後退了一步:「既然事情已了,我借老爺子護送我一程,離開之後,便會立刻放他回來。」
宇文離立在旁邊,恨恨道:「我們怎麼知道你會守諾?」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眼中神色又帶了那絲古怪的憐憫,嗤笑一聲:「我要想殺人,又何必在眾目睽睽下?」
他身形猛地向後急退,瞬移了幾步,再現身時,已經帶著宇文瀚移動到了殿門口,向著元清杭和聲道:「叫你們守在外面的人讓開。」
元清杭望著他,忽然道:「的確,你不會殺宇文老前輩的。」
宇文瀚一愣,抬起頭來,狐疑地看著他。
黑衣人的身影卻忽然一頓,有剎那的微微僵硬。
元清杭緊緊盯著他,目光奇異:「堂主大人和宇文家淵源這麼深,對宇文公子都充滿愛護關切,又怎麼可能對族中長輩真的起殺心?」
……這話一出,宇文離固然神色一變,宇文瀚更是猛地愣住。
黑衣人眼中厲光微閃,那張瘸腿侍衛的假面具下,一直雲淡風輕的表情也似乎有了裂縫。
靜立了一小會,他才恢復了平靜,淡淡道:「我不懂你說什麼。」
不等元清杭再說話,他手掌驟然抬起,十指尖尖,抓向宇文瀚:「走吧!」
元清杭猛地大叫一聲:「等等!」
他語速驟然加快,一句句追問:「迷霧陣中,宇文家的人毫髮無傷;墓園大戰中,宇文離在你的授意事先準備好氣機母符;堂主大人,你們百舌堂對宇文家的人,可真好得很啊!」
黑衣人一聲不吭,身前黑霧赫然騰起,眼看著,他和宇文瀚的身影就要消失。
就在這一刻,變故卻忽然發生。
宇文瀚猛地大喝一聲,不顧脖頸上傀儡蛇壓制,轉頭舉手,猛地攻向那黑衣人左肋。
黑衣人猛然一驚,竟然真的沒有驅使毒蛇攻擊,左手卻快速抬起,在空中畫了一筆。
這一筆迅捷詭異,一道薄牆般的靈力頓時豎起,擋住了宇文瀚一擊。
他的右臂被寧奪所傷,可這一刻,他的左手,竟似比右手還要快一點!
宇文瀚被這靈力砸在身上,踉蹌一步,向後摔倒,後面兩道身影幾乎同時趕到。
元清杭、宇文離!
宇文離距離稍近,率先扶住了祖父。元清杭一眼看見,不便再去爭搶,身子急俯,手掌在地上一按。
黑衣人身邊一大片範圍,忽然盪起了一片漣漪,如浪如波。
他的身形陷在其中,瞬移術頓時無法施展,就在這短短阻礙下,一道燦然光華終於挺到。
寧奪的應悔劍上,數張靈符不斷爆開,存儲的靈力灌入劍身,帶著鋪天蓋地的金色劍威,當頭向黑衣人斬下!
黑衣人身體被元清杭術法困住,寧奪這一劍又是雷霆萬鈞,他身子瘋狂閃動,瞬移術卻比平時慢了許多,寧奪的劍光漫天,浩然威嚴,終於又一劍刺中了他左肩。
血花飆飛,黑衣人臉色冰冷,受傷左臂驟然抬起,蘸著自己的鮮血,在空中急速一圈。
血氣爆開,四周重現模糊血霧,眾人記得剛剛這血霧的毒性厲害,紛紛四散躲閃。
眼看著黑衣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可忽然地,宇文瀚竟然一把推開了宇文離,身子閃電般急撲過去,手掌一按,一串精血撒出,在空中的血霧中一點。
血霧猛然變濃,血腥氣味刺鼻,竟像是被人又施加了浩大的助力一樣!
隨著這變化,宇文瀚的身子,卻忽然一僵,像是看到了什麼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
元清杭就在他附近,一眼看去,就是一驚。
——宇文瀚的臉色,就像是在暗夜中見到了厲鬼,又像是被什麼狠狠刺中了心臟。
他怔怔看著模糊一片的血霧中央,聲音嘶啞,顫抖異常:「青峰……是你嗎?」
短短兩個字,卻像是在油鍋里滴下了幾滴涼水,但凡對宇文家的舊事稍有耳聞的,一個個都怔在當場,人人都懷疑聽錯了什麼。
……宇文家早年兩個兒子,長子宇文牧雲品行高潔,次子宇文青峰恣意機變,可惜都同時夭亡,早已不在世間。
剛剛宇文老爺子嘴裡喊出來的,是青峰這兩個字嗎?
元清杭愣愣地扭過頭,看向宇文瀚,而旁邊的宇文離,臉上更是忽然沒了血色。
血霧流轉氤氳,裡面的人一動不動,只有一串串血跡慢慢滴落在了地上。
宇文瀚身子晃了晃,死死盯住了血霧中央的黑影:「我不孝子青峰,擅瞬移,精術法,左手比右手更加靈巧。你……你到底是誰?」
大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只剩下宇文瀚悲愴又凄厲的聲音:「這血霧陣用施法者的鮮血為引,遇到同血脈者的精血加持,才會威力增加。……我的血撒入,為什麼它會變化?!」
血霧忽然猛地流動起來,像是裡面施法的人心境不穩,難以控制。
宇文瀚慘笑幾聲,慢慢走上前,站在血霧前:「桂平死的時候,嘴裡還在叫著少爺。我一直以為他死前見到了離兒,甚至懷疑是他殺了桂平。所以其實……是你嗎?」
殿中只有他蒼老的聲音在迴響,無人敢出聲打斷,可那團浩大的血霧卻一直不散,裡面的人既不想辦法逃走,卻也始終不露面。
又或者,沒辦法露面。
終於,一片死寂中,宇文離低低開口,聲音竟也已經嘶啞:「你是誰?」
他忽然拔劍,瘋狂地一劍向那血霧中央刺出:「出來!到底是什麼妖邪鬼魅,為什麼要冒充我爹!……」
血霧終於散開,黑衣人身影晃動,閃出數丈,遠遠站在了大殿邊上,距離殿門只有幾步之遙。
可他終究沒有再動,靜靜站了一會兒,終於抬起手,在臉上揭開了一層麵皮。
瘸腿侍衛的臉卸下,下面還是一張普通平庸的臉。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卻又緩緩伸手,再揭開了下面一張、
面目俊雅,鳳目斜長,微帶邪氣,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四歲模樣,只是眼睛里微帶了點風塵顏色。
宇文瀚身子猛然一晃,幾乎站立不穩,旁邊一些仙門長輩更是驟然驚呼出聲。
宇文家當年兩位公子一門雙璧,二公子更是長袖善舞,善於交際,仙門中很多人都和他有過交往。
現在這張臉,雖然已經消失人間多年,可所有記得他的人,依舊能一眼認得出來。
——宇文家當年對外宣稱已經意外殞亡的二公子,宇文青峰。
就連沒見過他的人,看著那張和宇文離有七分相似的臉和眼睛,還有什麼猜不出來?
宇文青峰一撩衣袍,向著宇文瀚遠遠跪下,聲音淡然:「……父親,多年不見。」
宇文瀚怔怔看著他,眼中淚水慢慢落下:「……為什麼?」
卻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到底是在問這個兒子為什麼多年隱姓埋名不回家,還是在問他為什麼變成了百舌堂堂主,又或者,在問他為什麼殺了兄長。
宇文青峰站起身來,想了想,道:「兒子不孝,無意中誤害大哥,心中悔恨無限,再也沒臉去見父親,只有捨棄一切,再世為人。」
元清杭在邊上冷冷看著他,忽然插話:「又或許是怕我舅舅知道你沒死,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宇文青峰目光移向他,悵然道:「當日我走火入魔,看見眼前全是要殺我的敵人,只能竭力廝殺。等到醒來后發現大錯釀成,一切已經晚了。我又是難過,又是害怕,只有找了一具身材和我相似的屍體,毀去面容,放在現場,讓你舅舅以為是我。」
元清杭淡淡道:「這屍體的主人,死的好冤枉。」
旁邊的諸家仙門眾人心裡都是一涼。
宇文家當年兩個兒子幾乎同時殞命,對外卻絕口不談死因,沒想到,多年後真揭開,卻是這般殘酷驚悚。
其中一個兒子害死了自己的兄長,出於害怕,只有流亡在外,一生隱姓埋名,再也不敢去見父親族人。
無數道窺探的目光掃向宇文離,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臉色,全都充滿憐憫——看上去,這個宇文青峰為了徹底隱藏行蹤,多年來,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捨得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