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衝突
元清杭笑著不語,眼睛四下一轉,終於在角落一桌上,找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人。
一身寶藍裙裾,幽黑髮間別無裝飾,只戴了一朵小小白花,臉色似乎還算紅潤,身子大半被桌子擋住,悄悄看去,側邊還是能看出來明顯粗壯的腰身。
身邊除了一個同樣身著寶藍衣衫的執劍侍女,還有一個神色憔悴的門下弟子,只是這一桌只坐了三個人,再也沒有別人過來落座。
元清杭裝作看不見旁邊窺探的眼光,來到那桌前,自顧自坐下,向著中間的女子和聲道:「澹臺小姐,進來身子可好?」
另一邊,宇文離正在和人寒暄,原本目不斜視,可忽然地,就冷冷抬起了頭,向這一桌望來。
澹臺芸一抬頭,看見元清杭,就是一怔,眼中神色無比複雜,半晌才道:「元小少主,多謝掛心。……我好得很。」
她眼中微微有絲晶瑩,又補充道:「上次你送我的葯,很是有用。」
上次兩人相見,還是在和商淵對戰前,兩人分別都被人挾持為人質,互相換了過去。
臨走前,元清杭還曾給她親自把脈,又送了一丸極珍貴的安胎藥,澹臺芸心裡自然感激至今。
元清杭細細看了看她臉色和瞳仁,微笑道:「澹臺小姐氣色不錯,應該是有名醫幫著調理身體。」
澹臺芸低垂下頭,艱難道:「他……他一直有幫我請各位醫修。」
元清杭抬眼看了看那邊的宇文離,迎面正遇上一雙冰冷鳳目。
元清杭對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警惕,慢悠悠沖他咧嘴一笑,才又低頭,對著澹臺芸道:「澹臺小姐若是有什麼困難,還請不要見外。有用到魔宗的地方,清杭絕不敢辭。」
澹臺芸咬緊嘴唇,眼中終於落下淚來:「元小少主,我爹爹是死在姬半夏手中,澹臺家和魔宗也算是有死仇,你們又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元清杭和聲道:「澹臺小姐,我可以發下毒誓,保證是你爹爹親手殺害了林夫人。我和姬叔叔答應過林夫人,要好好照顧她僅存於世的女兒。無論你怎麼想,我們都不能負故人所託。」
他想了想,又道:「澹臺小姐若是不願和某人再有牽扯,又怕他糾纏脅迫,只要和我說一聲,我來幫你脫身。」
澹臺芸怔怔發獃,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已經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眼淚無聲而落。
元清杭不再多話,認認真真向她施了一禮:「澹臺小姐保重。」
返身在自己那桌坐下,厲紅綾淡淡瞥了他一眼,譏諷道:「毀人姻緣,天打雷劈。你這般壞人家小倆口的事,小心宇文離恨得戳你一個洞。萬一人家最後還是做了夫妻,說不定一塊兒恨你。」
元清杭嘆了口氣,隨手端起霜降遞過來的新茶,放在嘴邊抿了一口:「我又沒挑撥離間,我尊重她自己呀。她若是堅決不肯嫁給殺兄仇人,那我就幫她削宇文離。可她若不想孩子出生就沒父親,那我也只有好好備一份賀禮,送給小娃娃。」
稍微推算一下澹臺芸的孕期,怕是最近就要生產。
好歹那即將出生的小生命,可是他如假包換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
啊啊啊,上輩子加這輩子,這可是他第一次做長輩!
霜降在他身邊乖巧坐著,小聲問:「姬護法哪裡去啦?他不來給小少主撐撐場面?」
元清杭奇怪道:「我需要他來給我撐什麼場面?」
霜降斜睨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小少主,今天這頓別離宴呢,雖然和我們魔宗沒太大關係,可您的寧小仙君呀,此刻怕是和商公子一樣,難受得很。」
話剛說到這兒,前面大殿側門終於一陣腳步聲,一群蒼穹派的白衣弟子走了進來。
看服飾,衣袍上大多綉著層層繁複白雲,有的還帶了一兩朵赤霞,全是蒼穹派中已經築基和邁入金丹初中期的晚輩弟子。
人群正中,兩個少年白衣長劍,一個身材高挑、面容英朗,一個長身玉立、俊美清冷,正是蒼穹派現在威望最高的兩個年輕弟子。
商家唯一的嫡孫商朗,和原本的天才劍修弟子寧奪。
商淵身死、寧程重傷待斃,最傑出的弟子寧奪卻在大戰中自爆金丹,成了廢人一個。
蒼穹派無人掌管事務,最終混亂了一陣后,整個門派的重擔,自然就只能落在了商朗身上。
殿中原本嘈雜的人聲漸漸安靜,目光都集中在了商朗和寧奪身上,一時卻無人開口。
商朗咬了咬牙,闊步上前,站在高台前,抱拳朗聲開口:「諸位仙尊、諸位長輩,近日紛爭殺戮良多,幸虧終得了結。蒼穹派愧對諸家仙門,可憾事已經發生,終究不能時光倒流。」
寧奪靜靜站在他身邊,清澈眸光一掃,鎖在元清這邊桌上,和他目光一接,冷冽中微微泛起一絲暖意。
元清杭輕輕咳嗽一聲,手指輕捻,搖擺的黑金扇面上頓時幻化出幾個流動的淺金色小字:「小七帥氣!」
他扇面輕側,堪堪避開了霜降和厲紅綾的視線,只對準了寧奪,寧奪一眼看來,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可耳根卻忽然無聲泛了紅。
陽光正好,透過赤霞殿的高窗,映在他白玉般面頰上,襯得他肌膚如半透明的白瓷,耳邊一抹輕紅宛如白瓷上一抹桃花,美若謫仙。
元清杭心裡得意,手指一劃,又是四個字現了出來:「英俊無敵!」
「俠肝義膽!」
「萬人著迷!……」
一邊走馬燈似的變幻字跡,一邊看著寧奪耳根紅到臉頰,再到鼻翼,他暗暗笑得捧腹,正玩得不亦樂乎,一扭頭,卻正撞上兩雙鄰座的眼睛。
常媛兒和李濟不知何時雙雙坐在了那兒,正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一見他扭頭,兩個人不知怎麼,卻一起慌忙避開了眼睛,臉上全都緋紅一片。
元清杭嚇了一跳,面紅耳赤地收了扇子,趕緊靜心去聽商朗的話語。
台前,商朗正接著道:「諸位仙尊在蒼穹派盤桓已久,大多也已經傷勢大好,不少長輩於近日前來知會,說擬於近期回去。」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狠心道:「離去前,不少仙門希望能有個聚會商議要事,故此晚輩斗膽,設下這薄席,諸位尊長有何吩咐,蒼穹派自當儘力。」
元清杭不動聲色,目光在眾人身上輕輕一掃。
該來的還是要來,商淵和寧程欠下的血債,哪裡這麼容易過去。
果然,前方的尊長席上,已經有人長身站起,卻是百草堂新繼任的堂主,也是原先那位袁堂主的胞弟。
他臉色悲憤,高聲道:「商公子,你在整件事中良知未泯,還在墓園大戰中親身幫助結陣,大傢伙也都看在眼裡,並沒人打算為難你。」
商朗臉色蒼白,無言向他施了一禮。
袁堂主卻一閃身,避開了他行禮,冷聲道:「冤有頭債有主,商淵已死,寧程也奄奄一息,可此次大戰中,尚且有血債著落在別人身上。這事可沒了。」
他鄰桌上,陳封手執長劍,淡淡看向商朗:「商公子,我們最後再問你一句,你現在放下這蒼穹派的爛攤子,做你的閑散小公子,那我們便不再找你。」
商朗微微一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經微帶血絲。
「晚輩此刻不能舍蒼穹派而去。諸位尊長有什麼責難,但請開口。」
「咣當」一聲,一隻雪白細瓷茶杯砰然落地,一位術宗家主神色凄厲:「既然這樣,還請商公子做主,交出殺害我家愛徒的兇手。這事,商公子答應過給我一個交代的。」
商朗站在一眾年輕的蒼穹派弟子中,英朗面孔上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色。
他深深吸了口氣,向殿外揮了揮手。
一陣鐐銬聲響,幾個白衣弟子被帶了上來。
一共七八個人,全都神色驚慌,其中還有一個身上染著血跡,衣襟上赫然綉著一朵明艷的紅色赤霞,竟是一位金丹初期弟子。
商朗轉眼看了看他們,聲音輕顫,卻清晰:「經過徹查,此次參與殘殺仙宗諸家的本派弟子中,有兩人為求得太上掌門賞識,主動殘殺別家子弟。」
他手中熾陽劍一轉,指向為首兩人:「寧逐風身為金丹弟子,請纓帶人抓捕術宗門人,親手殺害兩人。商陸乃是築基晚期弟子,修鍊蒼龍訣后境界突破金丹初期,在守衛護山大陣時,出手殺害三名意圖突圍的葯宗弟子,罪不可恕。」
那兩個蒼穹派的弟子臉色慘白,絕望地叫喊起來:「大師兄,我們是被逼的,你是我們大師兄啊,求你護著我們!……」
商朗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沒有理會他們,又指向剩下幾個人:「餘下五人,也均有殺害別宗弟子之實。可多方查證后,可以保證他們幾人確實是……聽從我師父命令,不敢不從。」
大殿中,一片靜默。終於,袁堂主冷笑道:「商公子既然一定要攬事,那麼自然要由你拿個懲處方案出來,我們且看看有沒有誠意。」
商朗手中熾陽劍顫抖得更加厲害,半晌沒有出聲。
陳封緩緩站起身,肅然道:「商公子,須知殺人償命,自古都是天理。若是商公子不秉公處事,那就莫怪苦主們自行復仇。」
元清杭默默注視著場內,心裡一陣唏噓。
商淵淫威之下,蒼穹派弟子絕大多數都是被迫行事,可其中畢竟也有極少數真正的殘忍之徒,手上染了鮮血,也是事實。
要說全部無辜,那可太理想了點兒。諸家仙門死傷慘重,無辜慘死的晚輩也有不少,現在要求徹查所有幫凶,也是應有之義。
只是要商朗這種人親手做出決斷,未免殘忍。
寧奪呢……寧奪心裡又在想什麼?他擔憂地看著商朗身邊的寧奪,心裡隱隱焦慮。
高台前,商朗慢慢抬起頭,眼中一片赤紅。
他忽然縱身,手中熾陽劍華光一閃,閃電般刺向為首兩人。
那兩名弟子身上帶著靈力鐐銬,避無可避,慘叫兩聲,幾乎同時翻身倒地,胸前鮮血汩汩,已經瞬間斃命。
商朗兩劍刺出,像是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抽出劍來,竟微微一個踉蹌,差點沒能站穩。
身邊一隻手忽然伸出,在邊上扶住了他。
寧奪冷冷站在商朗身邊,終於緩緩開口:「剩下五人的處置,師兄和我商議過。我倆都覺得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陳封望著他,語氣竟似十分尊敬:「寧小仙君有何意見,不妨直言。」
寧奪目光平靜:「既然罪不至死,那就毀去修為,逐出師門。從今後,仙門再無這五人姓名。」
他語氣平和,不疾不徐,手中應悔劍也再無往日華光流轉,按說已經是一個金丹毀去、靈力空虛的廢人,可這般緩聲說話,卻沒任何人敢生出任何輕視之心。
一時之間,並沒任何人反對。
寧奪靜靜等了一會,才點了點頭:「既然無異議,那就這般處置。」
他看了看商朗,眉頭輕輕一皺。
商朗的臉上,已經蒼白如紙,一雙明亮的眼睛中,更是布滿了痛苦的血絲。
寧奪微微低下眼帘,手指輕輕按上了應悔劍柄。
正要拔劍代替商朗行刑,忽然地,人群中虛影一閃,一個人急晃上前。
五道銀光宛如小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入了那幾個蒼穹派弟子的小腹。
那幾個人驚慌慘叫,齊齊捂住了丹田,先後倒在了地上,額頭冷汗涔涔。
元清杭立在他們面前,淡淡道:「我們魔宗也有人死傷在大戰中,我來尋仇,也算師出有名。」
他看了地上的幾個人,又道:「冰箭入體,上有烈毒。消融你們丹田處經脈,倒也不算痛苦。」
寧奪默默看向他,清澈眸光中,神色明暗不定。
半晌,他輕輕揮了揮手。
旁邊幾個蒼穹派的小弟子眼中含淚,戰戰兢兢過來,解開了那幾個人身上的靈力鎖鏈。
寧奪看著他們,淡淡道:「從今後,你們沒有了仙家修為,但是做點尋常力氣活,倒也不難。下山後,自尋出路就是。」
那五個蒼穹派弟子臉色絕望,互相攙扶著,踉蹌向外走去。
人群默默讓開了一條道,看著他們的眼光都是又恨又厭惡。
家家都有至親或者長輩同門死傷,商淵死了,可這些仇恨尚未完全發泄乾淨。
忽然地,人群後面,一道劍光急閃,驀然向那幾個人中的一個急刺而去。
「憑什麼!憑什麼他們可以不死?!……」
一個面容稚氣的小弟子勢若瘋虎:「我哥哥就是死在他們手裡的,殺人為什麼無需償命!」
那幾個人身受重傷,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眼看就要再有人血濺當場,幾道烏黑微光卻忽然急追而來,正打在那小弟子劍柄上,將他寶劍頓時打歪開來。
厲輕鴻站在遠處,手中捏著幾枚剩餘的毒釘,冷冷道:「剛才不說反對,現在把人廢了,再來尋仇,真是好大的臉。」
那小弟子寶劍被打歪,氣勢頓減,淚流滿面地叫道:「你算什麼東西?你們木家難道沒人死嗎,為什麼幫他們這群兇手?」
厲輕鴻陰森森道:「商公子已經親手殺了兩位師弟了,你們是要逼他殺光所有同門?」
「哪又怎樣?整個蒼穹派除了寧小仙君,根本就沒有幾個是無辜的!」那小弟子哭喊,「我哥哥死啦,你們說兇手罪不至死,我可不認。等這些兇手下山後,我看你們蒼穹派能不能派人保護他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