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4 章 當年
外面天色黑沉,寧程的臉上,一行細細的汗水流下,顯然是這簡單的敘述也極費力氣。
他繼續道:「我還記得那晚上,月亮格外明亮,我遠遠看過去,雖然距離遙遠,可師兄臉上的細微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師兄那時候臉上瘦削了些,以前的溫潤和氣好像消失了,稜角卻分明了許多。他安靜地跪在地上,眼睛已經閉了起來,就等著師尊一掌擊下。
「我嚇得渾身戰慄,正要不顧一切衝出去求情,可師尊咬了咬牙,卻一掌拍在身邊的樹榦上。
「巨樹咔嚓一聲,晃著樹冠和枝葉,從中斷開,轟然倒地。
「師尊臉上全是失望和憤怒,道;放著坦蕩回頭路不走,卻要和一個大魔頭糾纏不清,你一定會後悔的。
「師兄睜開眼睛,一雙清澈眸子里滿是堅持,低低道:徒兒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會後悔。
「師尊冷笑:你可想過,這世上沒有永久的秘密。你接近他的目的萬一暴露,他那種睚眥必報的人,又會怎樣對你?只怕你會被他恨之入骨,挫骨揚灰!
「我記得,那時候師兄臉上一陣黯然,卻沒有再反駁師尊。
「彼時涼風習習,捲來四周一片魔氣縈繞,繞在師兄雪白衣衫上,混成一片灰色。
「我遠遠望著師兄,心裡忽然一陣巨大的慌亂,覺得這時候的師兄,好像真的不再是過去那個一塵不染的高潔仙君,卻已經被什麼玷污了一樣。……
「師尊飛身掠起,轉身走了。我躲在樹後生怕他發現,一時也不敢動。過了一會兒,師兄也終於飛身遠去,再不回顧。
「我急匆匆跑出來,想去追師兄,想和他一訴別後的想念,可師兄修為那麼高,在空中御劍飛走,我拚命追趕了一陣,一直追到哭了出來,卻始終追不上。」
元清杭默默聽著,心中忽然有點驚悚。
商淵這句話,竟然像是一個詛咒,不祥而恐怖。
雖然他和寧奪都知道,元佐意到最後也依舊對寧晚楓情深義重,可在那之前呢?
寧晚楓明明寧死也不願意遵從師命,去殺元佐意,可到底為什麼最後還是刺了他一劍,元佐意又真的從沒怨恨過他一絲一毫?……
寧程神色疲倦,向後靠了靠。
寧奪輕輕欠身,將他背後的靠枕堆高了一些。
寧程目光落在他臉上,半晌才恍惚地道:「奪兒長得越來越像師兄了啊……你的身子怎麼樣?」
沒等寧奪回答,他又痛苦地搖了搖頭,喃喃道:「為什麼你也會練了這鬼東西,難道寧家的人,都逃不開這個宿命?」
元清杭咬咬牙,握住了寧奪的手,大聲道:「不會的。我舅舅臨終前,留下了修改後的新法訣,寧奪一定能重塑金丹,我也會陪著他一起的!」
寧程目光轉向他,臉色忽然泛起一絲激動的紅暈:「對,你醫術那麼好,又機敏變通,一定能幫奪兒想出辦法來。」
他眼中泛起一絲急切的求懇:「我要去見師兄啦,我隱忍這麼多年,暗暗調查,處心積慮布置一切,就指望著有一天,能為師兄昭雪平反。可我答應師兄,一定會將奪兒好好撫養長大。現在他這樣……我還是沒臉去見師兄啊。」
寧奪微微一閉眼睛,忍住眼中酸澀,輕聲道:「師父,奪兒現在好得很。」
他反手握住元清杭手掌,鄭重地牽住,看向寧程:「叔叔和元宗主之間最終兵戈相見,可是我和清杭之間絕無任何芥蒂,以前沒有,將來也一樣。」
寧程低頭看著兩個人緊緊相握的手,臉上一陣發青,青了又白。
他忽然一把抓住元清杭,幾乎掐進他的肉里去,厲聲道:「你們要怎樣……我管不了。可你要答應我,幫他找回修為,這一輩子,也絕不害他。不然的話,我死了變成驚屍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元清杭心中惻然,任憑他將自己的手腕幾乎掐出血來,鄭重道:「我應承你,這一輩子,寧可我死了,我都絕不會害他。」
寧程獃獃看著他明澈目光,終於手頹然一松,像是放下了最後的心事。
他目光散亂,望著遠方深深夜色:「很好……你果然和你舅舅不一樣。」
元清杭和聲道:「寧仙長,所以上一輩的事,不會重演的。」
所有的恩怨已了,寧晚楓污名也已經洗清,一切舊事也慢慢浮出了水面。
寧程閉目養了一會兒神,正當元清杭和寧奪都以為他要沉沉睡去時,他卻又強撐著,睜開了眼睛。
「我剛剛……說到哪兒了?」他喃喃道。
寧奪擔憂地看著他蠟黃臉色:「說到您沒追上我叔叔,就此錯過了。」
寧程點了點頭:「是啊。自從那次遠遠看了他一眼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師兄。仙魔大戰烈火熊熊,魔宗的守護大陣,卻始終未破。
「我那時候年紀尚輕,師尊也沒有派我去前線廝殺,只叫我負責諸位師兄的補給和飲食藥物。
「我記得戰事越來越激烈,我悄悄詢問各位師兄,有沒有見過寧師兄,他們哪裡知道師兄的苦衷,一個個都鄙視又憤怒,說他怎麼有臉出來,不怕師尊一劍斬了他嗎?……
「可終於,慢慢開始有人帶回來了師兄的消息,卻是一團混亂。」
寧奪微微一皺眉:「怎麼了?」
寧程臉上一片迷惘:「有人說,看到他出手相幫被圍殺的魔修,救了人後,翩然而去,惹得諸家仙門恨他入骨;忽然又有人說,有仙門眾人被圍殺時,師兄也忽然出現在戰場上,救了他們。」
元清杭和寧奪驚訝地對視一眼,忽然都想起了小時候在那個客棧里的見聞。
沒錯,那個刀疤臉的仙宗修士,也曾這樣說過——元佐意一刀劈下,光是妖刀餘威就險些將他們幾個晚輩劈成兩段,是寧晚楓一劍西來,救下了他的命!
看似矛盾,可是稍微想想,卻又好像不難理解。
元清杭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寧仙君T……太難了。」
一邊是舊日的同袍和師門,另一邊是新結識的魔宗朋友,無論是哪一邊有性命之憂,只怕他都做不到坐視不理。
可是,這樣兩邊到處救火,真的有用嗎?
一開始尚且能得到兩邊的感激,時間一久,隨著雙方死傷越多,他再相幫任何一方,怕都會引來另一邊的猜忌和憤怒。
那種血海深仇下,哪有人能在其中獨善其身、一身無暇,更何況,他以仙門叛徒的身份出現在戰場上,又是何其尷尬!
寧程臉色扭曲,應該也是想起了那時鋪天蓋地的惡意和謾罵:「我聽著這些,心裡像是油煎一樣,只恨不得大聲向全天下說,你們都錯怪了師兄,他是冤枉的!……」
他恨聲道:「師兄明明救了那麼多人,可最後……卻沒有人念著他的好。仙門的人在背後說他居心叵測,魔宗的人更是對他猜忌重重。你們說,這些人,是不是一個個都是睜眼瞎?」
元清杭沉默半晌,道:「所以,寧掌門是因為這個,一直恨著所有人嗎?」
寧程昂然冷笑:「不然呢?師兄手下救過那麼多人,他們最終卻聯手逼死了他。什麼仙宗魔宗,全是自私狠毒,一個個都該死!我既然要為師兄洗清冤枉,順便叫他們人人都付出一點代價,又有什麼不對嗎?」
元清杭看著他面頰上那片不健康的亢奮紅色,終究忍不住,小聲嘟囔:「寧掌門,您這就是胡亂報復。您是他的師弟,本該更懂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低聲道:「寧仙君絕不會願意您借著他的名義,濫殺無辜的。他在死前最後拚命去做的事,還是在救人啊。……」
仙宗中也有對寧晚楓恩情一直念念不忘的刀疤臉修士,元佐意更是至死也沒有真的恨過他。
寧程這種瘋魔一樣的舉動,才是真正忤逆了他師兄的俠骨柔腸吧?……
寧程急速喘.息幾口,忍無可忍,怒道:「不然呢?商淵閉關時,魂燈日漸旺盛,他既然從沒想過幫師兄雪冤,更是殺害了鄭師兄,我難道就這樣坐等他出來,繼續做他的天下第一劍修?」
他冷笑道:「我寧可死後去見師兄,讓他怪我怨我,也絕不能什麼都不做!」
元清杭默默不語,寧奪神色凝重,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半晌后,寧奪低聲道:「再後來,我叔叔到底為什麼和元宗主反目成仇?」
寧程冷笑:「我不知道。但是師尊說得對,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說不定是元佐意找到了師兄懷著異心的證據,和師兄翻了臉吧。師兄為了自保,就刺了他一劍唄。」
寧奪卻搖了搖頭:「不會的。」
元清杭看了他一眼,也跟著道:「對,絕不會是這樣的理由。」
寧程忽然猛地咳嗽起來,似乎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樣,痛苦無比:「那場仙魔大戰一直持續了大半年,中途時,忽然就傳出來一件大事,說是在一場圍剿中,元佐意正要生擒幾位金丹高手,寧晚楓卻從天而降,不僅放走了那幾個人,還和元佐意激烈爭吵起來。
「然後據在場的人後來描述說,寧晚楓不善言辭,似乎被元佐意逼得啞口無言,然後就忽然拔劍刺向他,還說了一句:對,我從一開始就是騙你的,你可真傻,今天才知道!……」
元清杭和寧奪手掌相握,此刻只覺得手心裡汗水涔涔。
能想到元佐意和寧晚楓之間一定出了什麼狀況,卻沒想到,慘烈如此,悲劇如此!
寧程自己似乎也被昔日情緒感染,喘.息更急,卻沒有再立刻說話。
元清杭怔怔出神,不知怎麼,心裡卻覺得哪裡不對。
剛剛寧程說什麼?元佐意要生擒金丹高手?……他一向殺人毫不手軟,要生擒作什麼?
還沒來得及細想,卻聽見寧程道:「那一劍雖然不是致命傷,據說也讓元佐意血流如注。當時正好有位蒼穹派的師兄在場,他回來后說到那天的事,猶自心有餘悸,說元佐意當時面無表情,可眼神中的兇狠和憤怒,卻叫人看一眼都會膽戰心寒。
「然後他就一掌打昏了寧師兄,將他橫抱著,帶離了戰場。……」
元清杭和寧奪聽得驚心動魄,想著那個場景,心裡竟然同時都有點臉頰發燙。
本該覺得兇殘仇恨,可一想到萬刃冢中兩副白骨安靜相伴的一幕,卻又隱約覺得,這一抱更像是充滿悲傷。
元清杭低低道:「……可我舅舅,終究是沒有恨過他。」
寧程被他說得怒氣勃發,恨聲道:「你知道什麼!誰說元佐意不恨師兄?我最後見到師兄的時候,他就是被那個魔頭用鐵鏈鎖在床上,何其屈辱,何其喪心病狂!」
這話一出。元清杭和寧奪都猛然嚇了一跳,心跳幾乎同時瘋狂加速。
什麼!……這是什麼話?
寧奪聲音微顫:「師父,您說什麼?您什麼時候見過我叔叔,又是在哪兒?」
寧程神色掙扎,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這最後的秘密,半晌后,終究慢慢流下淚來,哽咽道:「師兄死的時候,我在場。」
元清杭震動不已,脫口而出:「寧仙君到底是怎麼死的?」
寧程手指攥緊身邊的床單,幾乎要痙攣起來,嘶聲道:「師兄自從刺傷元佐意后,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隱約有魔宗的消息傳來,說他犯了眾怒,魔宗的人都勸元佐意殺了他,元佐意卻始終沒動手,最終將他囚禁了起來。
「再後來,魔宗因為元佐意受傷,還要四處征戰,結果就越來越勢弱。終於有一天,諸位仙宗高手在商淵的帶領下,在一處陣眼圍住了他。
「這一戰,足足打了幾天幾夜,也不知道元佐意那把妖刀下死了多少人,只聽說最後他的斬虹揮出來的時候,已經沒了虹彩,只剩下血光。
「與此同時,魔宗大陣各處也一一告破,殺戮和圍剿到處都是。我趁著戰亂,一路深入魔宗,最後竟然陰差陽錯,叫我找到了關押師兄的所在。」
寧奪低聲道:「就是那處魔宗深處的鏡湖,我按照您的地圖,也找到了那兒。」
寧程點點頭:「對……那時候,魔宗到處都是死傷遍地,那附近也沒了人把守。我闖了進去后,就在裡面的寢宮裡,見到了師兄。」
他眼中淚水終於洶湧而下,再也掩飾不住恨意:「師兄也不知道受了什麼樣的屈辱和傷害,形容憔悴萬分,身上竟然鎖著重重鎖鏈,被困在那豪華寢宮的床上。
「一見到我來,師兄不僅沒有覺得欣喜,卻似乎痛苦得厲害,怔怔看著我,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寧程牙齒咬得咯吱咯吱作響,一縷鮮血從唇邊溢出:「師兄雖然性情溫和,可骨子裡卻最是高傲。元佐意那個畜生,他憑什麼這麼作踐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