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章 隱秘

  元清杭和寧奪默默不語,聽著寧程激憤的語聲。

  「雖然寧師兄在殿上公開承認了罪行,被師尊毀去金丹逐出師門,可是我心裡就是覺得,這絕不是真的。

  「師兄在路邊的流民死屍群里察覺到我的動靜,不嫌臟污,不怕染病,把我救下來,親自照料,把我帶大……我比誰都知道,師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寧程蠟黃的臉上微微透出激動的紅暈:「他在沒人知道的地方,悄悄救過那麼多人,我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更是清楚,他只是酷愛劍道和音律,心裡又何嘗會有什麼爭奪名利?

  「別說什麼掌門之位,就算你把整個天下送到他面前,他怕也是會怕麻煩、極力推脫的那種人。何況他和鄭師兄、商師兄一起長大,感情比什麼都好,怎麼可能對他倆下手!

  「我知道一定有哪裡不對,可門中無人敢提他的事情,我也沒法和人說這心中的懷疑和悲憤。

  「師兄一走就是大半年,再傳來訊息時,卻是已經投靠了魔宗。不僅深得元佐意那大魔頭的賞識,還求到了他的破金訣,成功地重新尋回了修為。

  「那個時候,我四處打聽魔宗的消息,也輾轉得知了一些元佐意的特徵。那時候,我就隱約猜到了,師兄在深夜和我說到的,那個和他在湖中相識、帶著妖刀的魔修青年,就是元佐意。

  「猜到了這個,我卻又是慶幸,又是厭惡。慶幸的是既然元佐意認識我師兄,那應該不會難為他,師兄在魔宗的日子,或許能過得好些。

  「厭惡的是,一想到師兄本就和他投緣,現在又和他徹底混在一處,會不會從此就忘記了我們師門中的所有人,包括我?……」

  元清杭悄悄撇了撇嘴,心裡暗暗道:「這寧程真是對師兄死心塌地,恨不得真的跟在寧晚楓身邊一輩子。」

  寧程喘.息了幾聲,臉上稍微平復下來:「這樣沒過多久,仙魔兩道之間的紛爭卻日益嚴重。元佐意修為卓絕,和仙門宗師對敵,幾乎從無對手,天下魔修仗著出了這麼一位狂傲的首領,行事越發肆無忌憚,一時之間,仙魔之間不停有慘案發生。」

  元清杭和寧奪都從沒聽過這些,不由得暗暗心驚,元清杭插嘴道:「我舅舅不約束下屬的嗎?」

  寧程神色冷漠:「他本就不是什麼大善人,當然不會像百家仙門這樣,家家有銘文規訓,戒條累累。再說了,他凶起來,連魔宗的人都隨便殺,手裡的人命難道又少了?」

  元清杭忍不住辯駁:「你上次也說了,他千里夜奔,去殺了一個魔修,卻是為了寧晚楓的家人報仇,那魔修本就該死,怎能怪他是濫殺的人。」

  寧程冷冷道:「你以為元佐意被稱為百千年來魔修第一人,只是因為他修為高?哼,狂傲兇殘,可也不是假的。若是不合他眼緣的人,稍有過錯,就算罪不至死,他也從不手下留情。」

  元清杭啞口無言,心裡模糊地知道,寧程說的,怕是也有點道理。

  在姬半夏和厲紅綾少數的描述中,他那位厲害至極的舅舅,似乎也並不是一個善於御下、也懶得御下的人。

  用現代一點的話說,當年的魔宗,不像諸家仙門門規森嚴、根植於血脈上,倒更像是圍繞著元佐意聚攏起來的一團散沙,缺乏等級制度,更沒有什麼成型的組織架構。

  除了元佐意自己的人格魅力,能吸引人留在元佐意身邊的,更有破金訣的威力。

  比如厲紅綾這樣修為盡毀、走投無路的仙門中人,更有木家長子這樣不得不來求救。卻懷有異心的人。

  寧奪低聲道:「後來呢?」

  寧程淡淡道:「後來諸家忍無可忍,終於決定聯手討伐魔宗。師尊當時威望最盛,由他出面徵召,凌霄殿、木家、宇文家紛紛響應,很快就打到了魔宗邊界。」

  元清杭暗暗嘆了口氣。

  木家是因為長子被元佐意設下的蠱毒反噬而死,痛恨這破金訣情有可原;

  可宇文家當年收到魔宗送回來的宇文牧雲的屍體,偏偏元佐意也同樣憎惡宇文家,自然懶得解釋,導致宇文瀚也認為兒子的死和魔宗脫不了關係,這可真是陰差陽錯,沒處說理去。

  寧程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又道:「魔宗那時候發展多年,勢頭正盛,手中資源也是豐厚。魔宗佔地邊境廣,元佐意指揮姬半夏出手,也布了一個超級巨大的守護陣,靠著他一個人兇悍之力,竟然也牢牢護住了魔宗。」

  元清杭喃喃道:「姬叔叔負責布陣,哪處陣眼被攻擊,我舅舅就出手去防禦?」

  寧程神色似是厭惡,又似也有些敬佩:「對。每次仙門攻陣,都被他一柄妖刀神出鬼沒擋住,有時候正面對戰,有時候又暗中下手,他那人行事不拘手段,不知道斬殺了多少人,導致仙門死傷慘重。」

  寧奪靜靜聽著,眼角餘光看了元清杭一眼,兩人心裡都一陣唏噓。

  元佐意當年的修為,已經是和商淵近似,都是世間罕見的大圓滿境。

  商淵躑躅在金丹大圓滿境多年,難有寸進,元佐意同樣是魔丹大圓滿,可是魔修修鍊本就更加註重廝殺實戰,元佐意又是戰鬥狂人,平日里挑戰仙門高手多次,論到真的實戰,怕是能輕易吊打仙門眾人。

  果然,寧程又道:「我那時年紀雖小,可已經顯出了良好資質,修為突飛猛進。所以那次圍剿,師尊帶的蒼穹派門人中,就有我一個。

  「我一想到說不定能在戰場上見到師兄,就又是激動期盼,又是害怕。期盼看到師兄一切都好,又怕看到他和元佐意站在一起,和我們為敵。」

  寧奪低聲道:「我叔叔……他不會的。」

  元清杭也同時道:「寧仙君才不會。」

  兩人心有靈犀,這話幾乎同時出口,互相看了一眼,心裡都是一暖。

  元清杭心裡更是暗暗想道:「這寧程白白跟在寧晚楓身邊多年,其實一點也不懂他師兄是怎樣的人。寧晚楓無論如何,又怎麼會真的對舊日的兄弟和師尊出手?」

  寧程怔怔看著他倆,神色有點凄涼:「是啊,他的確不會,可我那時候只想著,這麼久了,師兄也從未回來偷偷看過我們一眼,想必是心裡早已沒有了師門。

  「可在戰場上,我到處奔波,卻也從沒見過師兄出現過,心裡越發焦急。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一個人在外面樹上發獃,卻忽然看見師尊一個人走了出來,向著遠處的荒野走去。

  「白天已經廝殺戰鬥很久,師尊不在房中休息,夜深人靜,卻要到哪裡去?我原本不敢窺探師尊行蹤,可那時候,不知怎麼,我忽然心裡一個激靈,竟然莫名地想到了一個可能。

  「這想法毫無道理,可我或許是自己思念師兄太厲害,竟然鬼使神差地,遠遠跟了過去。

  「我那時身邊正好有道隱身符篆,卻是前些天和木青暉相遇時,我幫他擊退猛獸,他特意送我的謝禮。

  「師尊雖然修為強悍,卻沒想到會有徒弟跟來,加上這符篆頗是厲害,我遠遠跟著,竟然沒被他發現。

  「我還清楚記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稀,魔宗地界,四處魔氣縱橫,師尊很快就到了一處郊野密林中,身影消失在前面。

  「我心裡怦怦直跳,大著膽子,跟了進去。

  「借著隱身符遮蔽氣息,我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陣,忽然,便聽見了前面有人說話。

  「那道溫潤的聲音一入耳,我就差點喜極而泣——整整半年多,我在夢裡時常夢見這個聲音,那是寧師兄的聲音!

  「我強壓住心裡狂喜,偷偷靠近了些,正看見一顆參天大樹下,師兄正和師尊相對而立。

  「他依舊是我熟悉的樣子,白衣一塵不染,面容俊雅出塵,可細細看去,師兄又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了,不僅形容清減了許多,以前總是笑意溫存的眼睛中,更添了一抹隱約的悲傷。」

  元清杭和寧奪心裡都是一緊,聽著寧程的話,都知道寧程接下來的話,或許就能揭開許多未解之謎。

  只聽見寧程繼續道:「師尊站在他面前,似乎也有點唏噓,看著他道;你忍辱負重,為了天下蒼生,付出良多,委實是受苦了。

  「我一聽這句話,心裡就像被雷擊了一樣,各種念頭紛沓而至,很快便猜到了些端倪——師兄不是真的害了人,師尊顯然早就知道的,那麼所有的污名和罪過,都是假的不成?……

  「果然,師兄低低道:義之所在,徒兒不敢辭。

  「不知怎麼,他沒有斬釘截鐵地說『義不容辭』,說得卻是『不敢辭』,我似乎在他低啞的語聲里,聽出了一絲落寞和猶豫。

  「師尊和氣地看著他,又道;好在現在眾仙門已經出手圍剿魔宗,等到將那魔頭擊敗降服,為師便會親自廣傳天下,說明當初你背叛師門乃是計謀,好讓你昭雪名聲,載譽而歸。

  「我聽著這些話,終於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心裡狂喜——既然如此,師兄豈不是很快就會風光回歸宗門,重新做回我那個溫柔俠義的好師兄了?

  「可我還沒高興一小會兒,師兄卻輕聲道:師尊,這些……都不重要了。徒兒想了很久,覺得並沒有執念再回仙宗。

  「我在樹后聽著,只覺得又氣又急,只恨不得衝出去大叫一聲;為什麼?為什麼師兄你不想回來,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眾位師兄弟其樂融融,忘記了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

  「我正在憤恨生氣,只聽師尊的聲音也冷了,道:你什麼意思?

  「師兄怔怔出神,目光中有種我不明白的難過,道:師尊,晚楓踏出山門時,並未曾想到,要去面對的人是誰。……在這邊和很多人相交相處后,晚楓覺得,魔宗中固然有兇殘暴戾之徒,也也有不少至情至性之人,不該用魔字全盤否定。

  「師尊聽了這話,忽然厲聲道:我瞧你是被鬼迷了心竅,竟然這麼糊塗!魔宗這些年橫行恣意,你兄嫂都是被魔修所害,血海深仇,你竟然還為他們說話?

  「我在旁邊嚇了一跳,師兄的兄嫂之事是我透露給商無跡商師兄的,怎麼師尊也知道了?想來是商師兄悄悄告訴了他父親,幸好我未曾全盤托出,沒有提到師兄家還有一個小侄子。

  「果然,師兄聽了以後,神色微微一變,終於無話可說。師尊看著他,神色變幻,忽然問:你修鍊破金訣,現在身體如何?

  「師兄神色一黯,道:破金訣有極大漏洞,金丹初期和中期修鍊它,運氣好的能晉級一層。可金丹圓滿境,卻要千萬小心。徒兒修鍊后,境界突破了魔丹圓滿,距離魔嬰境卻又很遠,而且境界極不穩定。

  「我在樹后聽得心驚膽戰,只聽到師兄又繼續道:徒兒日思夜想,將其中漏洞找出幾處,師尊智慧通達,一定可以參詳出來更好的修補之法。

  「說完后,他從懷中掏出一卷絲絹,遞給了師尊。師尊接過去看了看,神色終於微微和緩,道:和我想的頗有想通之處。

  「師尊頓了頓,又道:晚楓,你資質如此逆天,如果和師父一起,好好參詳這破金訣,一定可以將它的弊端補齊,到時候,所有不幸金丹破碎、走火入魔的天下修鍊者,都能從中獲益,這才是天大的功德,更是真正的俠義所在。

  「到時候,全天下的仙門都會盛讚你一句卧薪嘗膽、忍辱負重,等著你的,將是無盡的榮光和尊崇,別說蒼穹派掌門之位,要什麼沒有?你可千萬不要糊塗。」

  元清杭和寧奪又不由自主,悄悄對望了一眼。

  沒有說話,可心裡都是一模一樣地不以為然:「不僅寧程不懂寧晚楓,商淵這種卑劣的小人,更是完全不懂他親手養大的徒弟。」

  只聽見寧程又道:「我在樹后聽著,心裡大大點頭,心想著師尊說得極對,當然是回歸仙門,做萬人敬仰的名門仙君才是正經。

  「可是師兄卻默默搖頭,只是道:師尊教訓得對,可是元佐意信任徒兒,徒兒才能毫不費力得到這破金訣,能用它救人固然很好,可我終究是負了至交好友。……師尊,我不回去啦。從今後,您就當沒有晚楓這個徒弟。

  「只見師尊更加生氣,厲聲罵道:你難道真的不想洗清污名?留在魔宗,以後可就是千秋萬載的罵名在身上,永遠是一個人人唾棄的魔修!

  「師兄臉色慘白,怔怔想了一會,彎身跪倒在地,低聲道:師尊明鑒,無論如何,他沒有真的害過我。」

  元清杭和寧奪同時微微一震:寧程剛剛還說過,寧奪小時候為他求情,說過和他叔叔一模一樣的一句,原來就是在這裡。

  果然,寧程臉上神色古怪,又道:「師兄跪在地上,見師尊不答話,又道:他徒兒已經對不起過他了,絕不想再負他一次。」

  寧程這樣字字清晰,語氣和措辭都是和當年一字不差,顯然在心裡時時回想了多次。

  他重複寧晚楓的這最後一句,雖然沒有說「他」是誰,可元清杭和寧奪心裡都無比清楚,他說的,自然是元佐意。

  廂房中,一片凄清,寧程臉色比剛才又差了很多,神色也更加萎靡,寧奪心裡難受,低聲道:「師父,您休息一會兒,下次再說?」

  寧程輕喘了一會,額頭的冷汗慢慢滲出,卻搖了搖頭:「不,我要說完。這些私事,我不想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可是……可總不能被我帶到地下去。」

  元清杭起身,從桌邊爐子上的暖壺裡倒了一杯熱水,投了丸鎮定的葯進去,無言地遞給寧程。

  寧程接過去,抿了幾口,終於又接著說:「師尊聽了這話,臉上戾氣大升,猛地舉起手掌,停在他頭上,森然道:你這就回去,趁著元佐意不備,將他一劍殺了,我商淵就還認你做徒弟,蒼穹派也還有你的位置。你回來后,諸家仙門中,自然會視你為刺殺奸佞的大英雄。

  「師兄聽了這一句,渾身都顫抖起來,用力搖頭:師尊,晚楓不能!……

  「師尊臉上兇狠更甚,手掌上青氣直冒,距離他頭頂只有幾寸,厲聲道:我蒼穹派沒有這麼是非不分、決意要走歧途的弟子,你要真的堅持和那個魔頭在一起,我今天不如殺了你,以絕後患,也免得你徹底髒了蒼穹派的清名!

  「我看著師尊的手掌就要拍下來,心裡嚇得撲通直跳,只希望師兄趕緊回心轉意,可等了許久,卻聽見師兄慘然道:晚楓的命是師尊救的,一身修為也是師尊傾心傳授,若是師尊覺得徒兒不肖,要取徒兒性命,那也是應該的。

  「他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溫柔俊雅的臉上一片平靜,道:可叫晚楓去殺平生至交,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決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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