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定情
天空晚霞漸生,柳樹枝條依依,小院中,暮色開始籠罩四處。
窗欞花紙上,燭光剪影輕輕一跳,燃了起來。
元清杭躺在寧奪身邊,迷迷糊糊地閉著眼,雙頰紅得像是窗外天邊紅霞。
渾身一絲力氣也沒有,好像被整個抽去了筋的一條小龍,懶洋洋地趴在淺灘上。
只是一個漫長的吻,怎麼會這麼耗體力?!
耳邊,寧奪低醇的聲音輕輕響起來:「你……累了?」
元清杭不敢睜眼,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含含糊糊地叫:「哼,本少主體力好得很!……」
說得沒錯,簡直比和商淵戰鬥還累,比和驚屍群周旋還費力。
唇上鮮明的觸感猶在,脈搏還在激烈跳動,滿心裡全是安樂狂喜,整個人好像歡喜地快要炸開一樣,想要滿世界去說,想要帶著他的小仙君去見身邊所有重要的人。
兩個人一路走來,雖然心意相通,彼此依戀,可卻沒有人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除了偶爾牽手、一起戰鬥外,什麼耳鬢廝磨、情意綿綿都欠奉,更別說有過什麼互訴心意,海誓山盟。
今天忽然這樣從好友知己變成了親密愛人,卻又好像水到渠成,也沒有半點突兀和不對。
元清杭依舊不敢睜眼,生怕一看見那張俊美清冷的臉染上別樣春色,自己說不定就會忍不住反撲回去,再這樣恬不知恥地廝混下去。
他纖白手腕懶懶地搭在眼上,輕聲道:「小七君,過幾天,我帶你去見姬叔叔和紅姨,還有我爺爺,好不好?」
寧奪沒有吭聲。
元清杭閉著眼,嘴角噙笑,不好意思地低哼:「他們當然早就見過你了。可是我想和他們說,以後……我就和你在一起啦。我們倆不生小娃娃,也不管別人怎麼看。我爺爺要想有乖曾孫呢,那好像也只有指望澹臺小姐。」
等了一陣兒,沒等到回應,他心裡微微忐忑,向身邊看去。
一睜眼,卻一怔。
寧奪的臉色沒有他想象中的春色,卻微微有點蒼白。
「你……不願意嗎?」元清杭心裡忽然有點兒慌,口吃起來,「不、不說也可以的,哈哈哈,老人家會受刺激,你們蒼穹派的小師弟們也會覺得奇怪,對吧?」
寧奪濃黑的長睫輕輕一顫,沉默半晌,低聲道:「若我是廢人一個呢?」
元清杭怔怔看著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心裡像是被什麼狠狠扎了一下。
他側過身,一眨不眨看著寧奪:「絕不會。我舅舅不是留下了塑金訣嗎?我的小七君天賦異稟、聰慧超人,一定可以重塑金丹的!」
寧奪臉色平靜:「我在小天地里三次重塑金丹,都是只裂出縫隙,破成幾瓣。」
他好像說著很尋常的話:「像我和師父這樣,主動自爆,金丹碎成齏粉,想必沒有什麼機會了。」
元清杭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臘月冰水,剛剛還滿心的喜悅歡樂,現在卻覺得渾身冰冷。
他根本不知道破金訣是怎麼回事,更不明白塑金訣有什麼玄妙,原本滿心以為寧奪傷勢再重,既然敢自爆,一定有把握重新練起來。
就算再艱難,再漫長,就算需要從築基從頭開始,那又怎麼樣?……可是、可是有可能無法恢復嗎?!
寧奪靜靜抬起眼睛,一雙清澈眸子望向他,半晌舉手,輕輕幫元清杭擦去眼角落下的淚水:「我也只是這樣覺得。又或許事不至此。」
元清杭獃獃看著他,忽然慌亂地掏出儲物袋,拚命往外倒東西:「你別急,不外乎還是疏通經脈、調理根基,我攢了好多珍貴藥材的……雖然沒有現成的葯,可是我可以和紅姨一起研究——啊,對了,紅姨只擅長制毒解毒,我們明天就啟程,去找易老前輩!」
正心慌意亂地翻找著,手腕一涼,被寧奪輕輕握住。
他的手指修長,卻微冷,完全沒有過去那種火熱的溫度,再次低低安慰:「真的沒關係。我在做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的。」
元清杭怔怔停下,沒有再說話。
他慢慢俯下臉龐,趴在寧奪那寬厚的胸前,良久以後,他的手輕輕伸下去,覆在了寧奪的丹田處。
雖然這些天幫他處理傷口時,已經看了太多遍那猙獰的碩大傷口,可他從來都是笑嘻嘻的,從沒流露出一點難過和害怕。
可現在,他終於任憑自己的淚水一點點打濕了寧奪心口的衣襟。
寧奪柔聲道:「……你不要哭。」
半晌又道:「我拿了男主符篆的,你說過,拿了它,遇到不平事,就得捨身取義。奮不顧身。」
元清杭又是心痛,又是好笑,哽咽道:「不是什麼男主符篆啦,是男主卡。」
越想越是傷心,他無聲流著淚,手掌發力,一股溫柔的靈力輸送過去。
寧奪輕輕嘆了口氣,溫和地道:「我沒有金丹,丹田現在也受損,存不住靈力的。」
元清杭不理他,靈力固執地輸送不停。
良久過去,寧奪聲音喑啞:「……把手拿開。」
元清杭身子微微一動,心驚膽戰地感覺到了哪裡不對。不行,得做點別的,轉移他的注意!
他把心一橫,抬起頭,眼淚汪汪,猛地一口封在寧奪唇上:「嗚……」
……窗前燭光微微一跳,燭芯左右搖擺,彷彿也不好意思看下去那邊的旖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情動的少年才依依不捨分開,臉紅似火。
兩人並肩躺著,一時之間,又覺得只要有身邊這個人在,什麼金丹破碎,什麼前途渺茫,又都完全沒有什麼關係。
元清杭等心跳略略平復后,才小聲道:「我白天和紅姨聊了一下,幫你師父配了點止痛的葯。煎服下去,應該不至於那麼難過。」
寧奪黯然點頭:「謝謝你……他對你那麼不好。」
元清杭微微一笑,沒多說話。
何止不好,差點切切實實要了他的一條命。
寧奪被他一劍穿心后,便黯然離開了蒼穹派,獨自進了萬刃冢。
對於元清杭差點被寧程一劍捅死、厲輕鴻更是差點被寧程殺死在商朗房中,他都不知道。
回來后,更是第一時間就和商淵生死相搏,緊接著就重傷至今。
元清杭縱然並不想瞞他,可寧程不僅自爆了金丹,更被商淵一掌震碎了所有經脈,眼見已經藥石罔效,時日無多。
這時再對寧奪控訴寧程的大惡,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所以直到現在,寧奪竟是對師父做過的那些事,卻大多並不知曉。
正在這時,外面卻忽然傳來了一聲叩門,先前那個送飯的小弟子又在外面道:「師兄,您休息了嗎?」
寧奪應道:「尚未,有什麼事?」
小弟子恭敬道:「掌門剛剛醒了,叫我來請師兄您去一趟。」
寧奪一怔,和元清杭對視一眼,沉聲道:「好,我這就起來。」
小弟子卻又道:「好,我還得去元小少主那兒跑一趟,掌門說,請他和師兄一起去呢。」
元清杭一愣,忙叫:「我在我在……」
門外那小弟子好像忽然啞了一下,半晌吃吃道:「哦哦!元小少主還在啊……」
元清杭臉皮一紅,從床上輕輕跳下地,無聲無息走到窗前,讓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才大聲道:「是的,針灸到現在!」……
寧程的居所一派簡樸,和元清杭上次偷偷潛入時,並無二致。
只是房間里,和當初商無跡的居所一樣,多了一絲濃郁的葯香和病氣。
寧奪和元清杭一起踏入,只見寧程已經坐在床頭,臉色蠟黃,眼望窗外月色,幽幽出神。
見到兩個眉目俊美、長身玉立的少年進門,他目光看過來,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忪。
似乎看見了似曾相識的一幕,似乎也有兩個容貌相似的故人這樣在他面前,並肩而立。
他這些天都一直昏迷居多,寧奪硬撐著來他病榻前探望過好幾次,卻都沒有遇上他短暫的蘇醒。
這時見他不僅醒來,還能獨自在床上坐起,寧奪眼中一熱,快步上前,就想拜倒,寧程卻擺了擺手:「你自己都傷著呢,搬椅子坐下吧。」
他抬頭看看元清杭,卻又加了一句:「你一樣坐吧……傷勢都沒好。」
元清杭默默搬了兩把座椅,在他床前放好,一聲不吭,和寧奪並排坐好。
寧奪恭恭敬敬道:「師父今日精神好多了。」
寧程微微一笑:「大概是迴光返照吧。」
寧奪眼中隱約有絲淚光:「師父……」
寧程看向元清杭,神色複雜:「你的侍女霜降白天送了些葯來,我用了,疼痛大為減輕。你有心了。」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微微發顫的手指,心裡嘆息。
為了吊這最後一段時間的命,寧程服用的葯可算是剛猛異常,日日夜夜幾乎都是劇痛難忍。
就算有紅姨給配了鎮定的藥劑,可身上也絕不會真的好受太多,可他現在聲音語氣都平穩安靜,也算得上骨頭硬得厲害。
「舉手之勞,醫者本分。」他和聲道。
寧程搖了搖頭:「醫修害人的多著呢。再說了,你這樣對我,總算以德報怨。」
元清杭沒回應,眼角餘光看見寧奪看過來,扭頭沖他微微一笑。
寧程淡淡道:「況且我還趁你幫寧奪沖關護法,親手刺你一劍,又把你埋在山腹里。我那時的確是想殺你的,不過是你命大。」
寧奪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向寧程,一瞬間,潔白如玉的額頭青筋暴起:「師父?!……」
元清杭生怕他激動弄裂傷口,慌忙一攥他的手,道:「都過去啦。」
寧奪扭頭看著他,手掌冰冷,在他手中微微發抖:「……你沒說過。」
元清杭趕緊輕聲哄他:「事兒太多,開心的事尚且說不完呢。」
寧程的目光落在他們緊緊相握的雙手上,幽幽嘆了口氣。
「奪兒,你知道我為什麼從第一眼看見他,就厭惡他,想逼著你和他斷絕一切往來嗎?」他目光幽沉,看著寧奪。
寧奪澀聲道:「因為他是元佐意的親人。您一直憎惡魔宗,更加憎惡元宗主。」
寧程點點頭:「我還記得小時候,我要斬他手臂,你衝過來說了一句『師父明鑒,無論如何,他沒有真的害過我』。你可知道,我聽了那一句,簡直如遭雷擊、」
寧奪依稀記得那時舊事,微微愣神:「為什麼?」
「因為你叔叔,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寧程淡淡道,「多年前,我曾偷偷聽到他和我們的師尊商淵對答,說的這句話,一字不差。」
元清杭和寧奪心裡都隱約一跳,悄悄對視一眼。
寧程神色悵然,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他說這話時,那麼誠懇,那麼焦急。他跪在地上,看向師尊時,滿臉都是和你那時一樣的神情……所以我一看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和他一樣,為了一個魔宗的小魔頭這樣拚命求情,心裡只覺得又怕又恨。」
他緩緩道:「怕你和你叔叔一樣,又被魔宗的人迷了心竅,又恨他糊塗,自己毀了自己的一生前程。」、
寧奪怔怔道:「可是,他明明是被商淵派去的,是商淵設計了毒計,讓他背負了污名。」
寧程沉默了許久,原本清俊的臉上蠟黃一片,肌肉更是痛苦地扭曲:「商淵要的只是破金訣。他若是完成任務,商淵也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他背負污名到死。」
他忽然嘶叫起來:「他本可以在拿到破金訣后,就回歸師門,師父也應允了幫他洗刷罪名。是他自己……他自己決定拋卻前塵往事,再不回門派,留在元佐意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