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重逢
商淵完全沒想到這個商朗也對他出手,這一驚,遠比剛才那個厲害。眼前紅蟲嚶嚶作響,立刻附上他身體。
那毒蟲不知道有什麼玄妙,商淵肌膚已經硬如金石,卻依舊能刺進,死死吸血撕咬。
商淵猛地舉起手,向自己身上狠狠拍下,那些毒蟲一隻只立刻橫死,可卻像跗骨之俎一樣,口器依舊深深扎在他肌膚中。
商淵猛地一彈肌膚,無數細細的血霧從身上噴出,終於帶著那些蟲屍紛紛掉落。
四周一片寂靜,先前撒出毒蟲的那個商朗已經趁亂跑開,商淵晃了晃身子,只覺得眼前變得更加猩紅,視線中,一切都叫人焦躁恍惚。
平時本就敏銳的神識里,似乎有更多雜音被放大,四周到處是依稀的喘息聲、微微移動的腳步聲、槐樹樹葉的沙沙響聲,甚至地上那些垂死毒蟲的簌簌聲,都清晰可聞。
他靜立在那裡,心中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是剛剛捏爆了五位高手的金丹,掠奪的太多,以至於對神識的滋補太過,出現了短暫的幻覺?
……不然,哪來兩個商朗?他們好像都完全沒有破綻,相貌毫無瑕疵。
不對,再這樣下去,一定還有什麼會不受控。
他慢慢移向墓園一邊,忽然氣沉丹田,厲聲高喝:「寧程?」
墓園裡無人應答,商淵正要再叫,忽然,他的身後響起了一聲極輕的語聲:「師尊,小聲。」
寧程手執長劍,靜靜立在一排墓碑下,目光幽幽:「師尊,別暴露位置,以免他們針對您布局。」
商淵點了點頭。縱然再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可這如同蚊蠅一樣無孔不入的騷擾也足夠叫人心煩意亂。
他他緩緩晃頭,只覺得眼前更加猩紅,忽然問:「四下為何到處是紅霧?」
寧程似乎吃了一驚:「沒有啊,師尊。天色清白,一片潤朗。」
商淵大吃一驚,用力揉了揉眼,心裡一沉。
寧程忽然道:「師尊跟我來。」
他飄飛的身影在前面帶路,徑直向墓園角落走去:「我帶您去休息一下,不急於一時。」
商淵只覺得呼吸越發郁燥,心裡也知道情形不對,緊跟在他身後。
穿過一排排墓碑,墓園的角落裡,一間孤單的小木屋靜靜佇立。
寧程在前面打開木門,恭敬道:「這是墓園值守弟子以前晚間休憩之地。」
商淵陰沉沉踏入。
小木屋裡,一片簡陋,地上一道血痕躍入了眼帘。
商淵一皺眉,紅色視野中,只覺得那血痕尤其刺目:「這是什麼?」
寧程彷彿毫不在意,淡淡道:「哦,前幾年術宗大比,有具驚屍不知怎麼跑了出來,驚擾各家仙宗弟子,還殺傷無數。」
商淵目光微沉:「我出關后,怎麼沒聽說?」
寧程道:「小事一樁,不值得驚動師尊。對了,那驚屍生前是金丹高手,死後怨氣不改,當時奪兒懷疑他用的是我們蒼穹派的招式。」
商淵猛地一震,抬頭看向他:「什麼?」
寧程道:「奪兒當時深夜前來這裡探墳,想查一查是誰。結果沒有查到,反倒在這又發現了守墓弟子的屍體。」
他劍尖輕指地下陳舊血跡:「也不知是誰,為了滅口,將這小弟子殺了。」
商淵默默不語,身上似乎有種奇異的威壓慢慢散出來。
他緩緩道:「那你覺得……那驚屍可能是誰?」
寧程神色似乎有點茫然:「或許是蒼穹派歷代亡者中的一個?」
商淵垂下眼帘,不再出聲,頭頂青氣忽然慢慢升起,小小元嬰出現其中,臉上半邊灰黑,半邊淺金。
淺金色和灰黑色不斷變幻,襯得那元嬰幻像如同鬼魅,毫無仙家氣象,卻像是邪魔將成。
寧程望著閉目打坐調息的商淵,目光奇異。
他悄悄靠近了窗戶,向外面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片刻之後,遠處的墓碑上,一隻黑色的傀儡鳥無聲飛起。
……
元清杭貓著腰,躲在數裡外一棵樹后,正要向身邊的少年們繼續布置,忽然之間,心底就是一悸。
他身邊的一群少年也都同時毛骨悚然,縮了縮脖子:「什、什麼東西?……」
元清杭死死盯著遠處,目光落在那些顫動不休的墓碑上,忽然輕喝一聲:「快,受傷的把血塗滿全身!」
眾人早就對他言聽計從,不問緣由,一個個紛紛動手,有人急叫起來:「我沒受傷啊,怎麼辦?」
元清杭一把抓過他,粗魯地用自己身上的血跡劈頭蓋臉幫他塗抹:「團結友愛,互幫互助!」
片刻后,一群少年都變得鮮血淋淋,恐怖至極,元清杭急叫:「待會兒邪祟出土,劍宗和葯宗的弟子不要逞強,分組跟在術宗弟子身邊。」
他扭頭看向那些挑出來的術宗弟子:「我教你們的咒語記得不?」
一群人戰戰兢兢:「記得……又好像有點忘了。」
元清杭做出惡狠狠的表情:「忘了就得死!」
隨著他的話音,墓園裡無數棵槐樹的樹葉開始無風自動。
一排排墓碑的震動劇烈加重,泥土紛飛,那些槐樹的根莖一條條猙獰地伸出地表,頂起了地下的無數棺木。
濃厚的邪氣忽然鋪天蓋地,嗚咽的異聲從那些腐朽的棺木中發出,整個墓園裡,就像是陷入了一個異常的時空。
忽然地,一具具棺材爭先恐後地從地下立起,「砰砰」聲不絕於耳,棺木板材炸開,一具具腐朽多年的陳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饒是已經有了準備,一群少年依舊忍不住齊齊尖叫了一聲。
元清杭急叫:「鬼哭狼嚎什麼,它們就喜歡尋著人氣和人聲!」
果然,四下人人屏氣息聲,只有這邊動靜大,整個墓園裡的驚屍,立刻齊刷刷向這邊扭過頭。
有的陳屍是前世大能,已經有了百千年死期,只剩下一身散著瑩瑩寶光的屍骨,還有的年代不夠久遠,身上甚至還掛著尚未腐朽的血肉,
能埋在這裡的,起碼都是蒼穹派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普通的外門弟子,死後根本沒資格進入。
一具具殘骸從地下魚貫而起,不知道受了什麼邪術指使,茫然四顧后,提著陪葬的生前寶劍,竟然向著發出聲音的這邊湧來!
一群少年嚇得牙齒咯咯發抖,有人忍不住小聲吸氣:「別、別掐我。」
常媛兒滿臉血污,死死掐著李濟的胳膊:「商淵不可怕……嗚嗚嗚,這些才可怕。」
元清杭小聲道:「都閉嘴,散開。」
眾少年趕緊分成多個小隊,依次散開,十幾個術宗弟子臉上早就被元清杭用磷粉畫成了骷髏模樣,此刻強忍驚怕,各自將劍宗和葯宗的同伴護在身後,口中默念元清杭剛教的符咒。
數具腐屍率先奔到了近前,面對著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卻不知怎麼,腳步遲疑下來。
那些塗抹的血跡聞起來像是同類,而那些術宗少年念出的咒語,更聚攏了四周的重重邪氣,包裹著活人,一時之間,這些理智盡失的驚屍竟被迷惑了過去。
一群少年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陽氣吸引了驚屍注意,只聽得四周槐樹葉簌簌抖動,驚屍越聚越多,一個個拖著邪氣重重的生鏽寶劍,在地上劃出一聲聲刺耳的刮擦聲。
好半晌,最近的一排驚屍一無所獲,終於慢慢拖著劍,轉身向別處奔去。
元清杭大大鬆了口氣,向大家做了個藏匿的手勢,自己獨自向驚屍離去的方向追去,
常媛兒看著他的身影,忽然鼻子微微一酸,輕輕抽泣起來。
李濟正是負責保護他們這隊人的術宗弟子,扭頭看了她一眼,悄悄挽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的手心全是塗抹的血跡,黏膩骯髒,可是這樣握著,卻憑白添了無盡的勇氣。
李濟低低道:「他不會有事的。你看,他帶著大家,遇到多少次離奇艱難的事,哪一次,不是都逢凶化吉?」
一群年輕弟子也都怔怔的,望著元清杭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有人沉默半晌,才輕聲道:「對,他一定可以吉人天相的。」
……
元清杭無聲綴在屍群身後,看著它們的去向,心裡一陣發沉。
年輕晚輩們畢竟修為弱,稍加掩飾,便能蓋住活人氣息,可是那些修為卓絕的仙君長輩,體內金丹精純,散出的陽氣根本就遮蓋不住。
除了術宗大師懂得自保外,那些劍宗和醫修們,越是修為強悍,只怕越是容易被屍群作為目標!
果然,前面忽然亮起一道劍光,一位劍宗的掌門面容鐵青,終於揮劍砍向了身邊第一具驚屍!
那驚屍身上已經只剩下森森白骨,手中的長劍也生滿了銅銹,可揮舞之時,卻依舊快如閃電,帶著生前保留的殘存記憶。
一瞬間,那名掌門已經和那驚屍過了數招,霍霍劍光對著森森鬼氣,激烈無比。
四周的驚屍一聽見動靜,紛紛一側身,全部齊齊向他襲去。那人在屍群中連連怒吼,不一會便已經力盡難支。
元清杭心中大急,手掌一揚,數道硫磺火符飛上去,正貼上那人身邊幾具驚屍面門,頓時將白骨腐蝕得「滋滋」作響。
旁邊一個老者也殺到,一把驅邪符四處紛飛,正是宇文瀚。
他一邊激戰,一邊看向元清杭:「你傷重,快點出去,這裡有我在呢。」
元清杭和他之前隔著一群驚屍,輕聲笑道:「爺爺在這,我和你一起。」
這一聲爺爺叫得宇文瀚熱淚盈眶,長嘆一聲。
這裡的驚屍何止百千,全是蒼穹派歷代的高手,死後的陪葬物中,更是不乏隨身的本命寶劍。
雖然大多數生前沒有怨氣糾結,可是埋骨地下多年,忽然遇到這極其詭異邪門的御鬼術,所用的劍招和修為,甚至不遜色生前多少。
不一會兒工夫,就有人忽然慘叫一聲,被一具驚屍手中銹劍划中了胸腔。
一股邪惡無比的陰氣順著劍鋒,流入他傷處,鮮血還沒來得及流出,就被封在了胸口。
五臟六腑瞬間被陰氣腐蝕,變成了黑洞洞一個豁口,他對面的驚屍眼眶中綠芒一閃,伸手掏出了他的內臟,揮劍切碎。……
元清杭急叫:「不能這樣打,沒機會的,要布大型的驅邪除祟陣!」
宇文瀚臉色猶豫:「怕來不及!」
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那才是最好的應對,可是要對付這麼多兇悍的邪祟,起碼要動用金丹中期以上的術宗高手。
而現在,術宗高手正是迎戰驚屍的主力軍,一旦他們離開,這裡的劍宗和醫修們,只怕會立刻陷入被屠殺的危機。
元清杭快速道:「來不及也要做,總好過這裡苦耗。爺爺你帶人在這裡先撐著,我去布置,我每叫一次,您就安排一個高手過去!」
宇文瀚咬咬牙,心中萬般擔心,可也知道不該瞻前顧後,道:「好,你去!」
元清杭身子游魚一般,帶著渾身污血,順滑無比地鑽出了驚屍群,飛奔向外圍。
跑到正西方一塊巨大墓碑前,他伸手拔起旁邊的催長槐樹,帶起下面的根莖,上面一張血紅的符篆赫然在目,而旁邊,是一張明黃色的符篆,正緊貼著它,正是元清杭發現后,悄悄種下的。
元清杭手指輕點,在上面畫了一道血符,重新將兩道符一起貼在墓碑上,高聲大叫:「來人!」
靈武堂的李堂主奮力從驚屍群里殺出來,奔到他面前,草草一看那符篆,就忍不住攢了一聲:「好孩子,不愧師出姬半夏,好修為!」
他站在墓碑前,不等元清杭解釋,手中靈力源源不斷灌去。
元清杭見他懂行,來不及寒暄,立刻馬不停蹄,向另一個方向奔去,依法炮製,片刻后又大叫一聲:「再來個人!」
又一名術宗高手廝殺出來,接管了下一個方位,不多時,已經有五處方位有人把守,源源不斷的靈力灌入各自手下的墓碑。
隨著他們全力施法,各處外溢的陰邪之氣悄然聚攏,幾個方位附近的陰槐樹葉也開始肉眼可見地開始枯萎。
元清杭奔到南邊,再叫一聲,可這一次,人群中奔來的,卻是宇文瀚。
元清杭一愣:「您?……」
宇文瀚急喘著躍到他面前,簡短道:「沒人了!」
元清杭猛吃一驚,宇文瀚說沒人了,那意思就是說,術宗金丹中期以上的高手,真的沒有再多的了。
可這術法大陣需要修為相當的高手在一起才能布成,任何一個短板出現,不僅會功虧一簣,那塊短板更是會引來群鬼的瘋狂攻擊,比任何人都危險!
眾人默默無語,幾個人灌注靈力的手也緩緩停住。
就在這時,旁邊的墓碑后,卻有個聲音啞啞地響起。
「……我試試。」
元清杭一回頭,正看見一張商朗的臉。
他心亂如麻,不知道是哪個小弟子又戴著他拓出來的商朗面具,道:「你下去吧。不行的,危險得很。」
那人抬起頭,靜靜看著他:「臉面都不存了,死又有什麼好怕的?」
元清杭猛然一怔。
盯著那張臉,望著那雙原本該陽光燦爛的眸子,他終於認出了那是誰。
「商公子……」他艱難地開口,「對不起。」
商朗再不答話,飛身躍向遠處西南位。
他一身雪白衣袍衣袂紛飛,衣角上,兩朵赤霞雲朵隱約翻飛,有著少年最後的驕傲和意氣:「來吧!」
八個方位上,靈力混著各人的精血,全力灌入。
四周的陰槐樹瑟瑟發抖,無數根莖枯萎斷開,旁邊的棺木棺蓋大開,似乎在等待著裡面的屍體重新歸位。
那些驚屍似乎也都感覺到了這巨大的危機,不約而同,停住了攻擊,有幾具最先反應過來,惡狠狠向著西南位急奔而去。
那裡的壓制感最弱,也沒有它們懼怕的術法氣息!
轉眼之間,商朗身邊已經圍上了一群驚屍,揮動著摧枯拉朽的銹劍,向他當頭斬去。
商朗怒吼一聲,左手護陣,右手「熾陽」劍快如風雪,一劍劍迎向兇殘的驚屍。
元清杭早有準備,手中銀索飛出數百米,迎面纏上商朗手腕:「接住!」
他隨手在自己手腕一劃,一股濃郁的精血順著銀索灌入,直奔商朗手心。
強大的驅邪術轉瞬即到,圍在商朗身邊的驚屍齊齊退後,可隨著元清杭手上血流越來越快,他自己身邊的驅邪氣息卻忽然驟弱。
他附近,幾十具凶屍轉過頭,空曠的眼窩中閃著鬼火,齊齊轉向元清杭,一雙雙利爪、一道道殘劍,一起揮向了他。
大陣即將布成,此刻躲閃離開,一切即將前功盡棄。
宇文瀚怒目圓睜,高喊一聲:「躲開!」
可元清杭卻沒有動。
他的腳下像是生了釘子,死死地釘在原地,用盡全身力氣,將最後一股精血打入墓碑:「成!」
……
大陣血氣四溢,棺木齊齊打開,可他身邊的那幾柄殘劍,也終於斬下。
就在這時,元清杭身後的正東方,卻有一道金光輕輕閃過。
彷彿是早晨初生的朝陽,透過凌晨的重重夜色,投進了這恐怖人間。
劍勢小心到了極點,像是生怕自己這一劍碰傷了最珍惜的人,那劍光如輕風,又如雪片。
柔和中帶著無窮殺機,冰冷中藏著萬千柔情,一斬而下,貼著元清杭的身體,揮向他身邊的兇殘枯屍。
無數根白骨轉瞬在金色劍芒下化成了片片,揚上半空。
漫天枯骨粉末中,一道白衣身影飄然落下,伸手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元清杭。
久違的臂膀緊緊抱住了他,一雙清澈瑩然的眸子中似乎沒有什麼情緒,又似乎滿溢到無法直視。
「抱歉……來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