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老少
千重山上,閉關室群中。
寧奪臉色煞白,晶瑩的汗水沿著白玉般的臉頰飛速流淌,滑入脖頸,再沒入胸前衣襟。
他身後,寧程也雙目緊閉,掌心緊緊貼在他背後,洶湧的靈力澎湃灌入寧奪身體,幫他收攏四處亂溢的暴走靈力。
就在這緊要關頭,忽然,他們身後的石門無聲而開,一道高大的黑影緩緩逼近,無聲寂靜里,移到了寧奪身後。
元清杭身不能動,被困在束縛陣中,眼睜睜看著那黑影的臉抬起來,商淵!
他的臉,已經從幼嫩光滑變成了蒼老如雞皮,一雙眸子也從淡然的居高臨下,變成了瘋狂的貪婪。他忽然伸出手,一邊一個,擊在了寧奪和寧程的後背。
元清杭在心裡狂叫一聲,眼睜睜看著寧程的身體狂飛而出,而寧奪則口一張,噴出了一道殷紅的血泉!……
畫面陡然破碎,寧奪的身影變得模糊,轉眼消失在原地。
再下一刻,時空晃動,光影交錯,等到一切再度平靜,畫面已經變成了熟悉的另一個場景。
萬刃冢中,斷魂崖下,白練般的千丈瀑布后,靜謐的小天地里,寧奪靜靜伏在地上,身邊全是淋漓的血跡。
元清杭覺得自己好像在附近,寧奪的側臉也就在面前,他心裡像是被火焰在灼燒,想要呼叫,想要狂奔過去,卻偏偏一動也不動能動。
低頭一看,自己的腳上卻穿了一雙小小的童靴,身高也矮得出奇。一抬頭,旁邊的瀑布水簾中,映出了一個小小的孩童的臉,眼如點漆,唇紅齒白。
……卻又回到了最初穿越而來時,正是初見寧奪時,七八歲的小魔頭模樣。
他心急如焚,又如遭雷擊,忽然地,心中卻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冒了出來。
「恭喜,原書既定的情節都走完了。後面原書已經爛尾,原作者也沒寫完,你脫離苦海的時候要到啦。」
「不!……」元清杭滿心焦灼,猛地嘶吼一聲,「我不回去!」
猛地翻身坐起,他大汗淋漓,在暗夜的背風山洞裡驚醒。
四周一片漆黑,可卻有人立刻也跟著坐起來,慌忙摸出了一顆鮫珠:「小少主?魘住了嗎?」
溫柔珠光下,霜降的俏臉上沾了點草葉,擔憂地看過來。
元清杭心裡怦怦直跳,怔怔看著霜降,好不容易才回過魂來,低低道:「霜降姐姐,你好多年都沒有變。」
在這個世界里活得太久太真實,又過得隨心恣意,都已經忘記了剛剛穿越而來的時候。
剛醒來時,自己正是夢中那個小孩孩童,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霜降溫柔的笑容。
她的臉似乎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還是那般俏麗靈動,嗔怒起來的時候,鼻頭的小小皺紋都沒有絲毫變化。
霜降又是疑惑,又是好笑,瞪了他一眼:「哼,我才這麼年輕,人家修鍊了百歲的女修,有的都依然貌如春花,這有什麼稀奇?」
元清杭溫和地笑了笑:「嗯,以後這事結束了,我多配一點駐顏美容的丹藥,給姐姐還有紅姨。」
霜降笑嘻嘻道:「才不要呢,你們男人懂什麼駐顏術。我要漂亮,左護法難道沒有好丹藥嗎?」
忽然想起什麼,她道:「對啦,左護法傳來信息,她帶著人也到了附近。隨時可以配合我們的行動。哼,就是怕那些仙宗的人對她畏如蛇蠍。」
元清杭啞然。
魔宗兩大護法中,姬半夏一向低調孤傲,善用的鬼陣手段雖然也邪魅恐怖,可極少主動殺戮,卻不如厲紅綾凶名更盛。
畢竟年輕時因為未婚夫悔婚,就大鬧婚房、殺人.妻兒,又反出仙門墮入魔宗,這也不是尋常人做的出來的事。
至於入魔之後,更是時不時地拿神農谷出氣,不知道抓了多少無辜的外門弟子來試藥荼毒,比起術宗鬼陣邪物,她一手用毒的功夫才更叫人膽戰心驚。
元清杭想了想,道:「你接著睡,我去換一下姬叔叔。」
他們擔心反向防禦陣的陣眼被人攻擊,白天商議后,由各家抽調部分人手,以術宗為主,組成了值夜的巡邏小隊,在各處陣眼附近暗暗埋伏。
在場的真正術宗高手只有三個,宇文瀚老爺子年紀大,姬半夏便主動夜裡坐鎮值守,他要分擔後半夜,卻被姬半夏罵了個狗血噴頭。
「你這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哪兒都少不了你。白天給仙宗那些蠢貨療傷,晚上還要和我搶守夜?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仙魔兩道總盟主。」
他被罵得乖乖回來,可到了後半夜,卻怎麼也睡不著。
夢裡各種事紛沓而來,一會兒是厲輕鴻和木嘉榮白天吵架的情景,一會兒又是商朗渾身浴血的模樣,再一轉,就又變成了剛剛夢見的寧奪部分。
出了山洞,他口中輕輕嘯叫一聲,沒多久,遠處就一陣狂風捲來,叢林上空撲棱著飛來一片黑影。
小蠱雕興高采烈落下來,沉重的蹄子在地上砸出來一片飛塵。
元清杭翻身躍上它的背,隨手往它嘴裡塞了一顆清香撲鼻的丹藥,小蠱雕嘴巴早已經被他養刁了,嘎嘣嚼了嚼,才滿意地叫了一聲,背著他騰空而起。
沿著山林上空,下面的漆黑的無邊密林,不多時,已經飛到了姬半夏潛伏的陣眼附近。
剛剛落下,另一個方向的空中,卻也飛來一個大東西。
機關傀儡鳥。
大鳥背上,宇文瀚寬袍廣袖,長須紛亂,飛身躍下。
元清杭一愣,趕緊迎上去:「宇文老前輩,您怎麼來了?」
原本約好的是宇文瀚負責白天,姬半夏負責坐鎮夜裡。
宇文瀚搖搖頭:「人老了睡不著,不如來換姬護法,他守整夜,也太過辛苦。」
旁邊虛影一閃,空氣中驟然顯出姬半夏的身影。
他皺眉看著面前一老一少:「幹什麼?」
元清杭急忙道:「我是年輕人,來換班是應該的啦,您們二位快點去休息吧。」
姬半夏冷冷道:「怎麼我很老了嗎?」
宇文瀚也臉色一沉:「我雖然是老了,可是精力倒不見得比你們年輕人差勁。」
元清杭牽著蠱雕,大喇喇在陣眼邊一坐,笑嘻嘻道:「您二老隨意,反正我不走。」
宇文瀚冷著臉,竟然也拍了拍傀儡鳥,一人一鳥落在了旁邊一棵巨樹上:「老夫覺得這裡涼快,就在這裡睡了。」
姬半夏默然望著這一老一少,不知怎麼,臉色有點古怪,似乎輕嘆了口氣。
發了一會兒怔,他轉過身,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
大陣外面,林木陰森,茂盛草叢中,一群黑影默默潛行,四處搜尋。
一道錦衣身影行在最前面,長身翩然,月色下,臉色卻冷漠平靜,不似平日般溫和俊雅。
他身邊不遠,一個身影急奔趕來,腳步微微瘸拐,追到他身邊低低道:「離少爺,將澹臺小姐安頓好了,沒人找得到的,很安全。」
宇文離淡淡道:「從今天起,你不用跟著我了。」
那瘸腿侍衛一驚,顫聲道:「離少爺?……」
宇文離道:「你沒做錯什麼,你很好。可跟在我身邊兇險異常,誰也不知道我將來什麼下場。」
他平靜道:「你去守著澹臺小姐,務必看好她,以後這事安定了,你再將她放出來。」
瘸腿侍衛眼中含淚:「我……我想跟著少爺,我找人去照顧澹臺小姐,不行嗎?」
宇文離冷冷道:「我未必就死了,不用這樣。萬一我賭對了,到時候宇文家權大勢大,再沒人敢瞧不起我,我自然會去找你和澹臺小姐。」
……下半夜,大陣中一片寂靜,無論是勞累的仙門各家子弟,還是山中原本的蟲鳥靈獸,都已經熟睡,除了林中夜風,松濤陣陣,別無他聲。
元清杭抬頭看看樹上,小聲道:「宇文老前輩,您先睡著,萬一有事,我示警,您再來幫忙也不遲。」
宇文瀚在樹上默默不語,不知道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想著心事。
好半晌,他才道:「你為什麼不恨我?」
元清杭一怔:「什麼?」
宇文瀚聲音黯啞:「你我都知道,是誰真的殺了澹臺家的那個孩子。」
元清杭笑道:「只要不是您授意的,我為什麼要恨您?」
宇文瀚輕輕嘆了口氣:「婚宴之後,我們宇文家對外可是一再宣稱,我們家離兒是無辜的,被人構陷,身負冤情。他既然是冤枉的,那你就是真兇。」
元清杭想了想,也有點悵然:「人之常情吧,這世上,很多人是幫親不幫理的,哪有那麼多幫理不幫親。鴻弟不是我親弟弟,我還不是一樣昧著良心,暗暗希望陳棄憂的事永遠不被發現?」
宇文瀚黯然道:「可這是錯的。我明知是錯,卻又聽之任之,和主動加害也沒什麼區別。」
元清杭和聲道:「前輩您也不用這樣自責。人活一世,道理歸道理,感情歸感情。若是事事都能按照正義公理來,哪還有那麼多痴男怨女、人間遺憾?」
宇文瀚沉默了一會,聲音有點奇異:「你小小年紀,怎麼口氣像比我這個老人家還老氣橫秋?哼,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你瞧木嘉榮這樣天真爛漫,商朗這樣莽撞熱血,才正常些。」
元清杭哈哈大笑,隨口道:「要說到果敢早熟,那還得數您家孫兒更利害些。」
他這話也就是話趕話,可是一說出來,便有些後悔。
本來也沒有抱怨的意思,可這樣當面之說,倒好像在諷刺挖苦。
果然,睡在樹上的宇文瀚安靜了下來,好半天,一聲不吭。
元清杭正在暗暗叫苦,想要找個話題混過去,卻聽見宇文瀚澀聲道:「說起來,你和離兒倒是身世有點相似。都是父母雙亡,也都是被寄予厚望……是不是這樣的孩子,都會早熟一些?」
元清杭只有硬著頭皮道:「是吧?不過姬叔叔和紅姨對我都很好,我也沒覺得肩上有什麼擔子。魔宗小少主什麼的,與其說是責任,倒不如說是他們嬌寵我的一個由頭。」
宇文瀚幽幽道:「離兒比你辛苦一些。他自幼也是父母雙亡,被我接回族中后,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世不詳,卻又是宇文家唯一的血脈。但凡他有半點做得不好,即使我不說,所有人也怕是會在背後悄悄說一句:出身卑微,不堪大用。」
元清杭默默不語,不敢搭腔。
傳言中宇文離的母親是青樓女子,宇文家的二公子風流濫交成性,在人間無意中留下這條血脈,若不是忽然死於非命,這個身份尷尬的私生子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暴露在人前。
也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從小便頂著這樣的壓力活著,沒有父母嬌寵,沒有知心玩伴,族人時刻都窺探笑話,爺爺似乎也是嚴厲苛責,能長成一個表面溫和謙遜、溫柔體貼的翩翩佳公子,怕是已經用盡了全力。
厲輕鴻就好像是個反例,早早地就變成了一腔怨恨,偏執扭曲的樣子。
宇文瀚的聲音飄在他頭頂:「你是不是覺得,我年老糊塗,在為自己家的孫子拚命開脫?」
元清杭急忙道:「沒有沒有。再說,即便是真的幫他開脫,也是能理解的啦。那畢竟是您唯一的孫子。」
他的語氣真誠,可宇文瀚聽在耳中,卻越發不是滋味,他慘笑一聲:「老了就是老了,糊塗是真的。按照我以前的脾氣,怕是早就把他斃於掌下了。可現在……可現在!」
他忍不住長嘯一聲,猛地一掌拍在身邊樹榦上。
這一掌飽含鬱結,瞬間便將樹榦整個拍斷,斷枝紛飛,樹葉飄零,他的身子也轟然落地。
他憤懣的聲音飄在夜風之中:「……老夫這一輩子,自認為俯仰天地,無愧於心。可沒想到,臨到老了,卻這樣恬不知恥,晚節盡喪!」
……
數里之外,宇文離忽然停下身,看向手中羅盤。
探尋靈力變動的指針,微微一動。
他凝神觀察,目光一抬,望向不遠處的某處,眼中光芒閃爍。
手指一併,一張狹長的符篆附在了一隻小小的機關蜈蚣上,鑽入地下。
蜈蚣飛快前行,很快深入幽深地下,又鑽了許久,在身後主人的驅使下,再鑽出土面時,已經來到了大陣裡面。
它頭頂的兩條觸鬚,對準了一處隱藏的陣眼,那旁邊,茂盛的一棵大樹下,正坐著元清杭和宇文瀚。
……
大樹下,元清杭嚇了一跳,慌忙急躍上前,伸手扶住了他:「哎哎,老爺子您小心點兒!」
宇文瀚被他扶在臂彎里,少年勁瘦的手臂雖然不夠粗壯,卻也堅定有力。
依稀月色下,正看得清他眉目如畫,一雙眼睛亮如晨星,光彩熠熠。
宇文瀚獃獃地看著他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忽然眼眶一熱,慌忙別過頭去。
他踉蹌退後,避開了元清杭那清澈坦誠的眼睛,忍住心裡忽然翻湧的絞痛。
顫著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儲物袋,遞到了元清杭手中。
元清杭一怔,沒有伸手去接。
宇文瀚臉色又是羞慚,又是難堪,低聲道:「你打開看看。」
元清杭這才接過,往裡面看了看。一眼粗粗看去,就嚇了一跳,慌忙遞還回去:「老前輩?」
裡面全是術宗法器,件件華光四射,價值連城。
想來宇文家多年來身為術宗大家,也都是靠出售這些精妙法器來維持家族開支。
而這裡面,更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怕是老爺子自己全部的私產。
宇文瀚搖了搖頭:「強敵當前,我又這麼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渡過這個劫。若是我不幸死了,這些東西難道要落到商淵那老賊手裡?這就送給你吧,算是緣分一場。」
元清杭慌忙道:「老前輩您留給族人就好啦,我不用這些。」
宇文瀚怔怔道:「留給離兒嗎?……我怕他作惡多端,最終也和他爹一樣,死於……」
話一出口,驚覺出來這似乎有不祥的詛咒之意,慌忙又住了口,只苦澀道:「不留給他啦。他現在投靠邪佞,不配得到這些。」
看元清杭還要堅決推讓,他臉色慘然,忽然怒氣勃發:「你不要,我這就毀了它!哼,全是老夫親手打造的幾十年心血,難道要留給那個不肖子,幫他為虎作倀,幫他憑添罪孽!」
……數里之外,宇文離靜靜站在齊腰草叢裡,聽著機關蜈蚣帶來的斷續話語,忽然一抬手,手中寶劍橫掃而出,狂卷出漫天草葉。
戾氣橫生,鬱結肆意,彷彿帶著無窮的不甘和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