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殘宮
不到午夜,緊閉的石廳大門已經打開,進來兩個澹臺家的門人,恭恭敬敬地把元清杭和木嘉榮請了出去。
外面正是那個瘸腿的宇文家侍衛帶著人把守,看見他們一行人出來,看向元清杭的神情隱約帶著恨意。
元清杭只當看不見,跟著人下了山,來到了澹臺家的臨時居所。
澹臺明浩已經等在了大堂中,迫不及待地親自迎了上來:「兩位小仙君研究半天,可有合適的法子?」
他又指了指房中堆放的各色藥材和丹藥:「常用的材料我這裡都有,可以隨意取用。若是有什麼珍稀材料沒有,你們報上名來,我即刻叫人去尋。」
顯然是這斷手帶來的苦楚太厲害,以至於稍微有點希望,便不惜一切代價。
元清杭趕緊拱拱手:「有的有的,幸虧有木小公子一起參詳,我倆定了一個方子,先姑且試試。不過——」
他露出點為難之色,看了看木嘉榮。
木嘉榮硬著頭皮道:「不過我們也沒有十足把握,萬一失敗,澹臺宗主可別責怪……」
澹臺明浩眼皮一抖,卻依舊面帶微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兩位小仙君只要盡了心,無論結果如何,我也絕無怨言。」
木嘉榮和元清杭目光一對,按照事先的約定,踏上一步:「那我先給澹臺宗主施針,試試激活壞死的經脈。」
澹臺明浩趕緊在邊上坐下,將斷手上手套取下,露出了一隻烏黑尖銳的獸爪。
手腕處,一圈彎曲皸裂的傷痕整整繞了一圈,附近的肌膚已經變成了暗褐色,隱約還有向上蔓延的趨勢。
木嘉榮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凶獸的怨氣兇悍無比,目標竟似就是伸向心脈。
元清杭在旁邊探過頭來,忽然道:「澹臺宗主,這靈獸是您被從小養到大,和您感情挺深厚?」
澹臺明浩神色淡淡的:「御獸宗的術法本就是驅使生靈,我手下養過的蟲豸禽鳥野獸,不計其數。」
元清杭輕聲道:「可這隻,和您結過血契的,奉您為主,也對您忠心耿耿。」
澹臺明浩豢養的這隻靈獸跟了他多年,本就忠誠無比,最終決定殺掉時,他也曾心中猶豫,此刻被戳到痛處,臉色一沉:「你又怎麼知道?」
元清杭盯著那幾道隱約伸向前臂的黑線:「普通怨氣不會這樣拚命伸向心脈,除非生前和主人結過血契,死後還殘留著契約影響。」
他抬頭迅速看了澹臺明浩一眼:「若是澹臺宗主選的是普通靈獸,便不會有這種麻煩。」
當然了,若是選普通的靈獸殘肢續上,也不可能和主人心有靈犀,使用起來就難以這麼靈活自如。
只能說,世間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澹臺明浩臉上肌肉微微一顫,眼中凶光一閃:「事已至此,不必多說了。」
木嘉榮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腕幾處要穴上扎了一排金針,來回捻動。
雖然並沒有什麼成熟的治療方案,可最基本的舒筋活血還是可以做的。只是治標不治本,就算是他爹親自前來,這種人獸肢體續接,怕是也要束手無策。
等他把針剛一拔,元清杭已經在旁邊拍手大讚:「厲害厲害,木家果然家學淵源,這手針施得漂亮。」
澹臺明浩正覺得沒什麼感覺,聽他這樣一說,又燃起了點希望:「是嗎?」
元清杭正色道:「幸虧有木小公子針術超群,換了我,真沒辦法做到這樣。」
他接了手過去,坐在澹臺明浩面前,亮出手中一把薄刃銀刀:「澹臺宗主,接下來我要為您剝離腐肉,驅散怨氣,有點兒疼。」
澹臺明浩盯著那寒光四溢的薄刃:「這有用?」
元清杭誠懇道:「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了,就算失敗,最多就是維持現狀。」
澹臺明浩把心一橫:「好!」
元清杭按住他手腕,忽然手起刀落。
斷腕相接處,立刻被劃開了一片血肉,露出了裡面紛亂駁雜的血管。
不知道用了什麼邪法,那靈獸的幾根主血管,竟然已經和澹臺明浩的血管長在了一起,上面掛著密密麻麻的血瘤,有的裡面流著鮮紅的血液,有的則已經壞死,透出了一股墨色。
元清杭目光專註,挑破幾個黑色血瘤,連著放出了其中黑血,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細口小瓶,將其中的青碧液體滴了幾滴,注入了那些血瘤。
一開始刀割血瘤時,澹臺明浩只覺得劇痛鑽心,可等到液體注入,卻又立刻轉為酥麻,續而又漸漸清涼舒服,痛楚頓消。
他畢竟是一代宗師,膽識也算過人,盯著元清杭在他手腕上動刀,卻不轉頭,眉頭微微一舒:「趕緊把這血瘤全都刺破放血!」
元清杭連著挑破四五個黑色小瘤子,卻停了手:「一天最多治療這麼多,不然的話,說不定手就會……」
他自己的手腕倏忽一彎,模仿著忽然斷掉的模樣,苦著臉:「咔嚓斷啦。」
澹臺明浩心裡一陣驚恐,臉色驟變。
可再一感覺,卻又驚喜不已。
時間已到了午夜,按說這時候本該是凶氣發作最厲害、叫人痛癢得生不如死的時候,可現在,卻比比平日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急忙道:「那還要麻煩兩位小仙君多次診治了?」
元清杭抹了抹額頭的細汗,臉上露出討好的神色:「能為澹臺宗主做事,是我們的福分。麻煩宗主和看守的人說一聲,以後不用再派人來接啦,我和木小公子每天準時前來。」
澹臺明浩神色喜悅,伸手拿出一個暗黑色令牌:「這有何難,這個令牌給你們,宇文家的人自然不敢攔你們進出。」
兩個人走在回去的山路上,木嘉榮忍不住道:「他身上那些怨氣糾纏不休,就算你把那些惡瘤祛除了,接下來還是會再生的。」
元清杭手裡掂著那個令牌,笑嘻嘻道:「再生的越多,他越是離不開我們。」
木嘉榮一愣:「你……」
元清杭斜著眼看看他,忽然狡黠一笑:「木小公子,我看你剛才給他診治時,倒也真的盡心。」
木嘉榮猶豫一下:「醫者本分。」
「我就不一樣了。」元清杭漫不經心道,「我不算什麼醫者。若是必要的話,殺人我也可以做的。」
木嘉榮愕然望著他,忽然疑心大起,心思電轉,猛地抽出腰間「驪珠」劍,厲聲道:「你受了誰的收買,想害澹臺明浩?然後嫁禍我們木家?」
元清杭笑眯眯看著他:「哎呀,木小公子終於也會用陰暗心思揣度人啦?可喜可賀。」
他嗓音一變,恢復了自己原本的音色,道:「放心,我們魔宗和你們神農谷淵源這麼深,要想害人,也輪不到你們木家啊。」
……魔宗地界,深入腹地。
一片密林之後,浩大沼澤邊上,魔氣隱隱約約,四周開滿繁花。
曼陀羅花鋪天蓋日,中間星星點點,燒著片片白色鬼火,在暗夜中熒光閃閃。
浩渺無涯的青碧色水澤彷彿凝固了一樣,微風拂過,竟興不起任何微波。
月色和星光鋪在那紋絲不動的水面上,就連波光也像是凝滯了一樣。
無邊靜謐中,忽然之間,一道劇烈波動閃過,一個白衣人影在水澤邊上憑空出現。
月光映著他俊美冰冷的臉,也映著他手中金光流動的寶劍,劍意掠過四周的空間,竟似把這凝滯的塵封之地也劃開了半邊。
他一步踏前,應悔劍凌空飛起,盤旋在空中,他身子凌空躍起,御著寶劍,向著浮在水澤中心的那座殘破宮殿流星般疾飛。
剛剛飛到半途,一道鮮紅的長綾劈空捲來,急追到他身後,一個冰冷的女聲呵斥道:「回來!」
白衣青年足尖在水面上一點,應悔劍回到手中,凌空斬向那道紅綾。
紅綾柔韌無骨,瞬間彎折,裹住了他的劍刃,用力向後一帶:「寧小仙君,我看在清杭面子上,不阻止你在魔宗地界到處逡巡。可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寧奪沒有和她竭力廝殺,卻順著厲紅綾的的勁道,身子一縱,回到了岸邊。
他淡淡站在水澤邊:「為什麼不能來?因為這裡是我叔叔死的地方嗎?」
厲紅綾冷冷道:「這裡是以前元宗主親手畫地為牢、為你叔叔打造的囚禁之所。自從他死後,屍首和元宗主一起失蹤,這裡也什麼都沒留下。」
她緩緩道:「就算你是寧晚楓的親人,也不必前來悼念緬懷了。」
寧奪靜靜立在水邊,看著遠處煙波中殘破的宮殿。
四周依舊殘留著當年封閉陣法的痕迹,就連清風也吹不上水面來。
當年元佐意被寧晚楓重傷后,就是在這裡囚禁了他叔叔嗎?……
他輕聲道:「我叔叔在這裡待了多久?」
厲紅綾冷冷道:「他自從投奔魔宗以來,一直住在這兒。當然,在沒有背刺元宗主之前,這裡可不是這般模樣。」
所有人都知道,元佐意找遍整個魔宗,才找了這最鍾靈毓秀的地方,來招待這位狼狽的傾心知己、一生至交,那時候,這裡一片繁花似海、水澤清澈,宛如仙境一樣。
一直到仙魔大戰開啟,元佐意正在力敵諸仙門聯手圍剿,原本並不落下風,卻忽然被寧晚楓刺了一劍,重傷下倉促脫身,可不知為什麼,寧晚楓一擊得手,卻沒有逃走,卻跟著他一起回到了魔宗。
這一回,便是暗無天日的半年。
這座原先仙境一樣的水澤居所,也從此被元宗主親手封住,成了寧晚楓此後的被囚之所。
外面傳言什麼寧晚楓死前被關在魔宗恐怖殘酷的地牢,那可就是完全的以訛傳訛。
這被封的宮殿中,雖然徹底沒了自由,可任何吃穿用度,卻依舊是從未短缺。
偶然有人進去送東西,回來時也隱約透露過,那位寧仙君除了憔悴沉默以外,可依舊是風姿俊雅,一塵不染,不曾遭受過什麼折磨刑囚。
寧奪淡淡道:「我要進去看看。」
厲紅綾搖了搖頭:「你走吧。看在你這些天屢屢出手、救助魔宗的情分上,我不想對你動手。我可以保證,當年元宗主拖著血戰後的殘軀,趕到這裡后,和你叔叔一起失蹤了,這裡真的只剩下一座空殿。」
她悵然道:「元宗主生前下令說,這裡禁止任何人進入,現在他雖然死了,我也不會讓人違背他的命令。」
寧奪點點頭,平靜道:「我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厲紅綾猛地一震,一雙妙目瞪大了:「哪裡?!」
寧奪望著水澤上殘破的宮殿,緩緩道:「我和清杭在萬刃冢中,見到了他們倆的遺骸。……」
元清杭出來后,覺得兩人似乎並不想被人打擾,並沒有向厲紅綾和姬半夏透露這部分內容,厲紅綾也是第一次知道。
她怔怔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打了個冷戰:「所以,元宗主臨死前覺得不忿,特意拚死趕來殺了寧晚楓,再帶著他的屍體,通過傳送陣,去到了萬刃冢中?」
寧奪搖頭:「我叔叔在元佐意趕來之前,就已經死了。」
厲紅綾脫口而出:「不可能!魔宗屬下對元宗主都敬重順服,絕不會違抗他的意願。我們再痛恨寧晚楓,也絕沒人敢殺了他!」
她忽然醒悟過來:「你胡說。這麼隱秘的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寧奪靜靜佇立,眸中晶瑩清透,映著水面一動不動的波光:「前些日,我師父親口對我說的。我叔叔死的時候,他就在場。」
這一句宛如石破天驚,厲紅綾錯愕萬分,半晌厲聲道:「元宗主趕到時,寧程也在?所以元宗主的死,是不是有他最後一擊?」
寧奪淡淡道:「想必沒有。假如是我師父最後給了你們元宗主致命一下,這麼多年,他就不會說到他,還如此恨恨不忘。」
厲紅綾眼中神色變幻,半晌終於冷笑:「他派你前來,到底是要幹什麼?」
寧奪道:「我師父沒有派我來,他只是催我離開蒼穹派,臨走前,和我說一些舊事罷了。」
他淡淡道:「是我推斷出了一些事,所以一定要來看看。」
厲紅綾皺眉:「什麼?」
寧奪道:「我和清杭一直知道,元宗主偶然之間找到了一個傳送點,可以直通萬刃冢中的小天地。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這處傳送點在哪兒。」
他轉過頭,看著月色下靜如凄涼孤墳的殘破宮殿:「他將我叔叔安置在這裡,想必是想著,有一天和他一起踏足那裡,遊歷玩賞。可惜後來很快就腥風血雨,形勢又瞬息萬變。」
以至於終於用到這個傳送陣時,他能帶走的,只是寧晚楓尚未冰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