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烏雲
小蠱雕懵懂地輕叫一聲,轉過頭,親昵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垂在它頸邊的那隻手。
它身體已經足足有一頭小牛那麼大,舌頭看似柔軟,其實粗糲無比,上面還帶著點淺淺的顆粒,隱約帶有倒鉤。
元清杭猛地一縮手,低頭看時,白皙手上竟然已經有了片微微的紅痕。
他好氣又好笑,伸指彈了一下小蠱雕的腦門:「你那舌頭像老虎似的,舔人一口,能把人舔下來一層皮!」
小蠱雕低頭看看他的手,似乎也知道犯了錯,乖乖地哼唧一聲,討好地蹭了蹭他的胳膊。
元清杭發了一會兒呆,終於打起精神,伸手一拍它的腦袋:「走,咱們出去轉轉!」
小蠱雕歡叫一聲,騰空而起。
穿過層層密林,很快飛到一處隱秘的山谷中,元清杭輕拍它的脖頸指向,降落到了一處山溪邊。
溪水叮咚,清澈見底,上面不時飄來朵朵落英繽紛。
他盯著水面,忽然手掌一拍,從無數落花中挑飛一朵,攥在了手中。
那花朵色做艷紅,花型尤其完美,拿在手中,才覺出了花瓣宛如蠟質,堅硬無比。
掰開花萼,裡面是一張小小符紙,元清杭捏了個小火球術,點燃了符紙。
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迅速現了出來,正是霜降熟悉的筆跡。
「少主的布置均已完成,索要物資也已放置於舊處。」
元清杭低頭看完,隨手將剩餘的灰燼扔回溪水中。
慢悠悠地爬上小蠱雕的背,又飛到了另一處。
極為隱蔽的一處山洞外,野生藤蔓下,一個完美的遮蔽陣擋住了洞口。
他熟門熟路地掀開枝葉進去,山洞裡赫然放了一個碩大的儲物袋,打開了,滿滿當當的全是各種物資。
而最裡面,則有一個更小的儲物袋,正是他折在寧程手中后,被搜走的那個。
旁邊另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是同樣的字跡:「寧小仙君三日前親至,留下此物,未置一詞離去。」
元清杭怔怔望著儲物袋,出了一會神,半晌小心地揣在了懷裡。
出了洞口,小蠱雕正守在外面,胡亂扒拉著夜藤玩耍,一見他的臉色,就是一呆。
好像也感覺到元清杭蔫巴巴的氣息,它飛快地衝上來,伸頭往黑漆漆的山洞裡看了看,忽然兇巴巴地嘶吼了一聲,威脅意味甚濃。
元清杭啞然,摸了摸它的頭:「沒有壞人在裡面啦。可是……」
他想了想,越發沮喪:「他都找到霜降姐姐她們了,要來找我,也是分分鐘的事。可是他不來哎。怎麼辦怎麼辦……他會不會真的生氣了?哄不好的那種。」
小蠱雕歪頭看著他,忽然用力地點了點頭。
元清杭大驚失色:「你又聽不懂人話,亂點什麼頭!他才不會真生氣呢……他最是溫柔和氣,人又大氣寬容,哪裡是那麼雞腸小肚的人?」
小蠱雕立刻又胡亂地再點了點頭。
元清杭大喜,用力地揉了揉它的大腦袋:「就是說嘛!他一定能想明白我的良苦用心,這樣保住他,也好叫他留在蒼穹派,為將來的大計做個內應也是好的。」
說著說著,他又唉聲嘆氣起來,喃喃道:「可他怎麼這麼想不開,非要走呢?孤零零的一個人,又能去哪裡?……他不管他師父,也不管商朗了么?」
……
蒼穹派的迎賓雅舍,木家佔據了整整一座精緻院落。
正中的主房中,房門緊閉,木安陽和木青暉相對而坐,面前木桌的小托盤裡,放著一根快要乾枯的藤蔓。
木青暉俊秀的臉孔上,一片愁緒。
木安陽一揮手,又在窗上小心地加了一層隔音陣,才緩緩開口:「這段藤蔓我們已經聽了很多次,你怎麼看?」
這段半殘的藤蔓是嘉榮從那晚的山崖上帶下來的,說是元清杭偷偷塞到了他手中。
植物留音原本就艱難,除非術法高手才能勉強留住一點殘聲。
隨著植物枯萎,上面的聲音也一定會很快衰弱,不能反覆再聽。
木青暉嘆了口氣:「別的都還沒什麼,但是商老前輩說的那一句,的確很奇怪。」
他手指輕拂藤蔓,一道細弱的聲音隱約傳來:「……木家小公子正在沖關,你悄悄闖入震碎他的金丹,又毀去臟腑。正要離去,被我撞見,才出手誅殺。」
正是商淵的聲音。
木安陽神色同樣不安:「是。」
這一句委實太過詭異,木嘉榮明明好好的,為什麼商淵會說什麼元清杭「悄悄闖入、震碎他的金丹、又毀去臟腑」?
可顯然,這是沒有發生過的事。
木安陽猛地站起身,忽然道:「師弟,假如——我只是說假如……」
他頓了頓,艱難啟齒:「假如他要如此對付嘉榮,再準備這樣事後栽到別人頭上,似乎就說得通。」
他沒說「他」指的是誰,可是木木青暉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同樣有點發白。
兩人不敢再深想下去,可心裡卻都越思越明,越想越驚。
可這畢竟只是一句模稜兩可的話,說出去,也無法真的證明什麼。
更何況,那個魔宗的小少主更是已經死無全屍,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
木青暉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寧兄也提醒過我,叫我們木家的人不要練蒼龍訣。」
木安陽急切道:「你有沒有再問問他,那話是什麼意思?」
木青暉搖搖頭:「那是他的師尊,就算有不妥,怕是他也不敢直言恩師是非。」
他想了想,道:「我和他相識多年,他對別人如何,我不清楚。可是對我,還是有一片真心在,絕不會騙我的。」
木安陽急速地在房中踱了幾步,又氣又急:「就因為我知道他不會騙你,才心裡著急。嘉榮這孩子偏偏不聽話,以前他可不這樣!」
自從木嘉榮偷學那功法后,雖然那晚沖關失敗,但是功力修為的確激增。
可是不衝過去,靈力阻礙在經脈四處,始終是個大麻煩。
木青暉在心裡嘆了口氣,苦笑道:「嘉榮這孩子一直心高氣傲,卻又單純。出來行走後一直屢屢受挫,難免……」
在葯宗大比上被兩個同輩大大搶了風頭,在迷霧陣里又被莫名其妙刺了一劍、劃了一刀,再後來,又冒出來一個原先憎惡的魔宗惡人,成了親哥哥,分走了爹爹的寵愛,偏偏又有苦說不出。
這短短兩三年,受到的衝擊怕是比前面十幾年都多,又怎麼會不鬱悶惘然,覺得都是自己無能?
木安陽緩緩道:「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木青暉長長舒了一口氣:「師兄你總算說出來了,我也覺得……死的人太多了點。」
都說魔宗妖人害死了這麼多人,可是到底有誰親眼看到,又哪裡有大批的魔宗妖人和仙宗正面衝突過?
除了那個元清杭被正好抓了個現行,看上去罪無可辯,可是……從這留音藤蔓上看,又疑點重重。
而那個慘死墜崖的魔宗少年,他對整個木家,卻起碼從無惡意。
當時木安陽被厲輕鴻一刀重傷時,也是他竭力出手救治,才留下了木安陽的一條命!
整個千重山裡,無數野心勃勃的仙宗弟子在抓緊修鍊新法,同樣也有無數認害怕沖關失敗,依舊在觀望,到處一片狂熱和害怕的兩種極端氣氛。
可木家兩位主事的師兄弟,木安陽和木青暉都是性情平和、處事淡然,也都沒有什麼太多的欲.望和野心。
他倆冷眼旁觀多時,只覺得這蒼穹派中處處顯得詭異。
木安陽一咬牙,目光冷然:「不行,我們不能再滯留在此了,就算是為了兩個孩子,也得立刻走。」
這些人要練什麼逆天功法,反正他們神農谷不眼紅;
至於商淵到底所圖為何,他們也不敢追究、無力追究。
只要離開這漩渦中心,回去神農谷閉門不出,就算狂風暴雨將至,也不至於整個仙界都會被掀翻,不留一塊閑散天地。
木青暉急切地站起身:「我這就去安排準備,和寧兄私下告辭。」
木安陽卻搖了搖頭:「赤霞殿如今耳目眾多,別驚動別人。我們先行悄悄離去,回谷后再飛鴿傳書就是。」
……
深夜。
千重山白日里靈氣凋敝,夜間看,連綿山巒更是森然幽黑。
一頂巨大的無形護山大陣籠罩在主峰上,形狀隱約呈八角狀,在夜色中微微閃動,像是一隻洪荒巨獸在悠悠呼吸。
一行人身著綠色衣袍,行色匆匆,沿著蒼穹派的下山主道,直奔山谷出口。
木嘉榮跟在木安陽身後,忍不住小聲道:「父親,我們為什麼這麼不告而別……」
木安陽怒道:「要不是你不聽話亂來一氣,我們生怕你有什麼不妥,也不會滯留在此,早就走了!」
他很少這樣嚴厲對著木嘉榮呵斥,木嘉榮一愣,眼角餘光又看到身邊厲輕鴻一抹冷眼,心裡更是羞辱委屈,眼眶瞬間紅了。
木青暉從小看著他長大,心裡對他親厚,連忙溫聲道:「我和你爹都擔心這裡危險,畢竟死了不少仙宗子弟,不是嗎?早點回家才好。」
木嘉榮抿著嘴:「那也該光明正大地白天走啊。」
木安陽更加生氣:「光明正大還走得掉嗎?糊塗又天真,若是有你哥哥一分機警,我也不用這麼擔心你!」
剛剛只對厲輕鴻說了要走的意思,他立刻便說「要走就趁早,連夜最好」,可比嘉榮這孩子厲害了百倍。
正在說著話,忽然地,前面山道盡頭,驟然現出了幾道身影,隱約散開,擋住了去路。
為首的一個青年錦衣翩然,身形玉立,一雙鳳目俊逸,長眉斜飛入鬢。
「木谷主,如此披霜戴露,漏夜趕路,不知卻是要去哪裡?」
他立在道路正中,唇邊的笑意溫和,目光淡淡地在木家眾人身上轉了一圈:「全部要走嗎,一個也不留?」
別人尚且沒有反應過來,厲輕鴻手中「屠靈」匕首已經驟然翻出,一股邪氣悄然冒出。
他死死盯著面前的瀟洒青年,眼中警惕大升。
宇文離目光穿過木家眾人,遙遙看向厲輕鴻,微微一笑:「厲小兄弟不用如此,我也只是例行值守而已。」
他並未稱呼厲輕鴻叫木公子,這一個「厲」字舊稱,卻像是一根刺扎在人心上,帶著些許的提醒。
厲輕鴻臉色微變,只是冷笑,卻不答話。
木安陽心裡不快,輕哼一聲:「是啊,剛剛內人有家書送到,說谷中忽然有點急事,所以急著啟程。」
宇文離神情恭敬:「木谷主要走,晚輩自不敢留。卻不知,諸位可有商老前輩親自發的通行令牌呢?」
木安陽震驚道:「什麼令牌,我怎麼不知?」
宇文離神色更加驚奇:「咦,今日剛剛傳下來的通告,怎麼木家沒接到嗎?」
他略一思索,歉然道:「或許是木家和寧掌門一向交好,他以為你們木家絕不會走,所以並未通知?」
木安陽怫然冷笑:「怎麼,現在離開蒼穹派,還要商老前輩首肯?我若是強行要走,你還要拚死攔我不成?」
宇文離微一躬身:「拚死阻攔不敢,可是晚輩奉命值夜,阻止任何異常進出。」
厲輕鴻目光閃爍,身子悄悄一動,沒入了旁邊草叢。
木安陽冷冷道:「怎麼,這是護山大陣,還是封山大陣?這是要阻止魔宗進來,還是阻止所有人出去?」
宇文離輕聲嘆息:「這個晚輩不敢妄加評價,要不然,木谷主親自找上老前輩去問一問?」
話音未落,他身後的無邊草叢中卻忽然閃出了一道迅急的黑影,手中邪氣匕首直刺他的背心:「和他啰嗦什麼?趕緊闖關走!」
卻是厲輕鴻偷襲出手。
宇文離卻似乎早有準備,身影子晃,手中寶劍反手迎上「屠靈」,火光四濺,一觸即分。
他面色冷淡,手腕急抖,一條冰冷的黑色傀儡蛇眼中紅色晶石閃耀,從他袖中躍出,吐著蛇信,對準了厲輕鴻。
厲輕鴻面露譏諷:「怎麼,被他斬斷了的東西,又被你修好了?」
宇文離淡淡道:「是啊,可惜你的少主哥哥再也活不過來了,也不能再斬一次。」
厲輕鴻忽然瘋了一樣,嘶聲叫:「做夢,你們全死光了,他也不會死!」
一群細幼的傀儡機關蛇爬出四面八方的草叢,悉悉索索,圍住了木家眾人。
宇文離手一揮,身邊那個瘸腿侍從立刻高高舉起手,報警響箭露了出來。
宇文離緩緩道:「眾位若是要強行出山,我也只能依令發出示警。」
木安陽臉色大怒:「我們木家和你們宇文家向來和睦,宇文老爺子可知道你在做什麼?」
宇文離搖了搖頭:「我也絕不願意神農谷為敵,可木谷主也請不要為難我們,畢竟如今情勢詭譎,宇文家勢弱,總得自保。」
木清暉踏前一步,手中青鋒赫然亮出,銳氣凌然:「讓開!你以為你一個小小晚輩,能抵得住我和師兄並肩一擊?」
宇文離看著他們,神色奇異:「你以為打倒我就能出去了嗎?這封山大陣是那個人布下的,他若是不撤,怕是諸位就得強行破陣。」
木嘉榮急道:「我們正常回家,憑什麼不讓我們走?到底有沒有道理!」
宇文離道:「商老前輩說了,現在眾人需要聯手抵禦魔宗陰謀,任何人想置身事外,不出錢出力,便是對別家不公。」
木嘉榮怒拔「驪珠」劍,劍芒大盛,遠勝以往:「不用長輩出手,看我就能對付你!」
宇文離看向他的神色竟似帶了點憐憫:「木小公子,沒用的。上一個這樣強行闖關的,是一家術宗門派。他們仗著略通術法,攻擊封山大陣陣眼,商老前輩神識被觸動……」
他身體微微一側,露出了身後山道:「商老前輩以為是魔宗妖人偷襲,舉手之下,已經誤殺了數人。」
曲折山路上,怪石嶙峋。
亂石叢中,幾具屍體躺在那裡,山風送來一片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