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圍困
山腳下,山道盡頭,月光像是忽然變得冰冷無比。
寧奪緊緊握住白玉黑金扇,手指顫抖到痙攣。
他抬起頭,望向寧程,好半晌才嘶聲道:「師父?……他還活著,對不對?」
他沒有問得更多,可是卻已經近乎絕望,一雙平靜如秋水的眸子忽然布滿血絲。
寧程沉默,看著他眼中那巨大的恐懼,緩緩道:「如果已經死在我手裡,你會怎樣?」
寧奪怔怔望著他,搖了搖頭:「不……不。師父你不會。」
寧程冷冷道:「我當然會,我想殺他,已經很久。」
寧奪只是不停搖頭。
寧程一咬牙:「他在蒼穹派中到處窺探滋事,被我遇見,終於除了後患,拋屍在山中懸崖下,要不然,為什麼你多日找不到他的消息?」
寧奪忽然踉蹌退後,仰頭長嘯一聲。
嘯聲不復平日的清亮,卻沉悶悲涼,隱隱含著靈力暴走的跡象。
緊接著,他的口一張,一口殷紅的血噴了出來,落在身邊草木之上,染得木葉枝幹俱是暗紅。
寧程猛然一驚,急衝上來,伸掌過來:「你剛突破沒多久,不能思慮過多,護住心脈慢慢調息!「
寧奪身子微微一閃,避開了他的動作,宛如避開了一件可怕之極的事物。
寧程臉色驟然僵住。
寧奪唇邊血跡淋漓,身子搖搖欲墜:「師父,我從小都叫你師父。既是恩師,又如親父……可如果您是真心視我為己出,又為什麼忍心這樣對我?」
他聲音破碎,點點血沫不斷滲出唇角:「他對徒兒一片赤誠,傾心以待。全天下,從未有一個人……像他這樣對我。」
寧程看著他凌亂氣息,咬了咬牙,臉色奇差:「不要多說了,坐下調息!」
寧奪搖頭,望向他的目光一片木然:「他的好,他的冤屈,別人不知,您從來都是知道的。所以師父,您殺了他,到底是真的為我好,還是為了您自己的私憤和執念?」
寧程的眼底,終於浮上一絲瘋狂:「人心難測,你叔叔是怎麼死的,你不知道嗎?不要和他一樣執迷不悔!」
寧奪冷玉一般的臉上,笑容慘淡:「我已經後悔了,悔恨我為什麼不和叔叔一樣,叛出這臟污仙界!」
他手中應悔劍一揮,漫天金色光華衝天而起,巨大的悲憤充斥其間。
劍光凌厲,捲起空濛的漩渦,四周巨樹深草瞬間倒伏了大片,被絞入劍光之中,碎成了齏粉點點。
應悔劍重重斬下,在寧奪和寧程之間,斬出了深不見底的裂縫一條,蜿蜒伸向遠處山間。
「師父,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您了。」寧奪一張俊美臉龐毫無生氣,木然宛如雕像,「從今後,蒼穹派再無……」
話未說完,遠處的千重山頂,漆黑夜空中卻忽然劃過一道靚麗煙花。
尾翼悠長,逶迤直衝雲霄,恣意又張揚,炸開后,零星火點散在夜空,久久不滅。
寧奪赫然抬頭,望向那道光亮。
……
後山山崖邊上,元清杭手拉木嘉榮,體會著身上宛如巨石壓頂的重量,只覺得渾身骨骼彷彿都在微微作響。
他緩緩回過頭,微笑看向不遠處靜靜站立的商淵。
木嘉榮一臉懵懂,總算從昏沉中清醒過來,愕然望著身邊的元清杭:「你、你……」
元清杭急喘了幾下,柔聲對他道:「你什麼話都別說,聽著就好。」
木嘉榮正要開口,手心卻被什麼一碰,軟軟的一條植物藤蔓鑽進了他的掌心。
兩人身邊全是山間野草綠植,一條藤蔓偶然觸到,似乎也沒有什麼異常。
可是木嘉榮從小便和花草植物打交道,心裡一動,不再開口,將那藤蔓攥在了手心。
微微的顫動從枝葉上傳來,四周的聲響好像都被收在了其中一樣。
商淵背著手,凝望著兩人,終於開口,卻是向著木嘉榮:「木小公子,你過來。」
木嘉榮略一猶豫,可身邊元清杭卻扣住了他脈門:「他不能過去,過去的話,就要和我一樣,死在你手裡啦。」
木嘉榮身子一顫。
明知道不該信這魔宗小少主的一派胡言,可看著商淵那隱約詭異的面容,他卻竟真的有點不敢邁步上前。
商淵的臉上肌膚,似乎比前一陣看到的細嫩光滑要差了點,就像是從一個嬰兒的肌膚,變得粗糲了點,甚至有少年人才會長的痤瘡印記冒了出來。
商淵淡淡道:「他如果死了,也是死在你手下。魔宗妖人早就混入仙門大會,只等有人閉關修鍊,便伺機出手。」
他指了指木嘉榮:「木家小公子正在沖關,你悄悄闖入震碎他的金丹,又毀去臟腑,正要離去,被我撞見,才出手誅殺。」
木嘉榮獃獃聽著,心裡更是一涼。
他明明活著,可商淵這樣娓娓道來,卻像是在事後描述他的死狀一樣。
元清杭笑道:「老頭兒打得一手好算盤。可惜他現在還活著呢。」
商淵淡淡道:「不是被你挾持著嗎?所以你接下來,一定會殺害人質的。」
元清杭搖搖頭:「你這樣自說自話,可不太好。」
他下巴一抬,示意商淵身後那零星密布的閉關室:「這麼多人,可不是人人都神志不清,總有人正在閉關間隙,你猜,有沒有人現在正在隔牆聽著呢?」
他悠悠道:「一個,還是兩個?萬一有好幾個,老頭兒你有沒有把握,一一找出來?」
他臉上血跡和泥塵混合,狼狽地看不出原先那眉目如畫的容貌,可一雙眸子卻亮若晨星,和天空中寒星相映成輝:「找不出的話,要不要索性都殺了,然後全栽贓到我頭上?」
商淵身上威壓卻一點點加大,山崖絕頂之上,彷彿有一片真空地帶,其中的一切都被壓迫地無法呼吸。
他遠遠看著元清杭,若有所思:「元佐意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連留下的這點孽脈,小小年紀,都這樣厲害。」
元清杭身形筆直,強忍著喉嚨間的甜腥,笑道:「邪不勝正,我一身正氣,又坦蕩無愧,自然是厲害點兒。」
木嘉榮怪異地瞅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說得太理直氣壯,他一個魔宗少主,名聲狼藉污名在外,這樣厚著臉皮吹噓自己,竟然好像也不顯得違和。
商淵和聲道:「可惜就算再厲害如你舅舅,也一樣是要死的。天理昭昭,鏟惡鋤奸,你和他一樣,死在我手裡,也算你們一家的造化。」
元清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舅舅天縱奇才,哪有人殺得了他?他難道不是先被寧晚楓一劍刺傷,又拖著殘軀對抗你們那麼多人,才寡不敵眾么?」
商淵淡淡道:「所以才是天道不容,眾叛親離。」
元清杭笑嘻嘻道:「打不過就一起圍毆,諸位宗師掌門,真是好大威風、好大本事啊!」
商淵緩緩踏上一步,神色不變,掌心一抬,殷紅如血:「你……」
元清杭大叫:「等等!」
商淵手掌微微一頓,一股恐怖的靈力引而不發:「還有什麼遺言?」
元清杭指了指空中那猶自閃閃發亮的煙火殘星:「這是你們蒼穹派特有的穿雲彈,求救示警用的,聽說在迷霧陣里,商公子就是用它找到了不少人。我身邊也就這麼小小一個。」
商淵漠然看了看空中:「哦?」
元清杭道:「那你猜猜看,接下來有多少蒼穹派的人會急著趕來?」
他又指了指身後的那些閉關室:「只要有一個人聽著,你再猜猜看,人家會不會覺得奇怪,為什麼你一定要趕在人來之前殺了我?」
……
就在這片刻之間,遠處的山路上,已經有人聲漸漸傳來,星星點點的火把也越來越大。
而千重山的山谷上空,也有數道明亮劍光,破空而來。
修為更高、能衝破蒼穹派山中禁制的大宗師們,正在急速御劍而來。
元清杭眼角餘光瞥向那道道凌厲劍光,忽然心頭猛地一顫。
最前面的,是一道凌厲金色,穿雲破空,帶著無盡的雷霆之意,疾馳而來。
他心裡一陣熱意翻湧,終於再忍不住,嘴角一縷紅色流下。
木嘉榮驚呼一聲,手忙腳亂想要掏出藥丸,元清杭卻暗暗一點他手心,那條藤蔓動了動,貼在了木嘉榮手腕上。
元清杭忽然揚聲清嘯,口中發出了一道悠揚的口哨。
商淵淡淡看著他:「呼喚我的好徒孫嗎?他來也好,我倒要看看,他會為你做到什麼地步。」
他的眼神中有絲奇怪的憐憫,又似淡淡譏諷:「又或者能像我那個孽徒一樣,落個金丹破碎、叛出師門的下場?」
元清杭的身子,忽然驀然一僵。
他晶亮的眼神微微黯淡,看了看腳下萬丈懸崖,似乎有那麼一刻出神。
然後,他淡淡道:「不會的。寧晚楓走過的錯路,踏過的陷阱,他不應該再重蹈覆轍。」
數道劍光終於瞬息即至,最前面的人一身白衣,可是上面已經有了點點血跡,烏黑髮絲被勁冽山風吹得微微凌亂。
應悔劍輕鳴一聲,從他腳下收起,乖乖重回他手腕。
元清杭目光落在他唇邊血跡上,心裡一陣絞痛,輕聲道:「你怎麼了?」
寧奪一步步上前,眼中的血絲在月色下清晰可見。
他的眸光幽深又專註,一眨不眨,可聲音平靜如昔:「我沒事,你呢?」
元清杭微微一笑:「好的很,再也不能更好了。」
「我也一樣。」
兩個人都嘴角滲血,寧奪固然依舊風姿卓然,可元清杭身上卻全是狼狽的泥土,臉上更是糊著臟污和鮮血,宛如剛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冤魂。
可是互相凝視,說著這再簡單不過的話,明知道前面是狂風暴雨,強敵環視,卻也只覺得寧靜甜美,像是久別重遇的小情侶一樣。
寧奪身後,寧程震驚無比地看著元清杭:「你……」
元清杭的目光終於轉向他,沖他齜牙一笑,滿臉泥土中一嘴白牙瑩白閃亮:「寧仙長,我還是沒死,意不意外?」
寧程臉色鐵青,不發一言。
元清杭嘆了口氣:「不過還是要多謝不殺之恩啊。」
不斷有御劍而來的大宗師趕到,陸續降落在附近山頭上,陳封冷冷獨自立在山邊,木安陽和木青暉並肩落下,一眼看見木嘉榮,臉色全都大變。
「嘉榮!……」
元清杭輕輕在木嘉榮手臂上一推:「去吧。」
木嘉榮踉蹌幾步,身不由己地奔向了木安陽,再轉身時,元清杭已經和他拉開了距離。
他站在寧奪身邊,遙遙在夜色中沖木嘉榮揮揮手:「以後別再練這鬼東西了,欲速則不達,要聽長輩的話。」
想了想,他又由衷道:「鴻弟一生命苦,最是敏感異怒,嘴硬心軟。你只要真心對他好,再說點軟話,他就會同樣回報,不會叫你失望的。」
遠處山道上,厲輕鴻那孤單的身影立在灌木叢中,忽然死死握住了身邊的荊棘。
無數堅硬的倒刺扎進他的手心,鮮血淋漓,他痛苦地用力一揉,讓那些倒刺更深入了血肉之中。
木嘉榮站在父親和師叔身邊,心中的害怕終於淡了些,
可他獃獃聽著,卻有點隱約不安。
這話怎麼聽著,卻像是在交代什麼似的?
寧奪並肩和他站在一處,轉過頭,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輕聲道:「你做什麼?」
元清杭伸手從他手中接過自己的白玉黑金扇,抬頭凝視著他。
他笑意溫柔,眼神中有奇怪的意味,用極低的聲音道:「小七君,你是不是答應過,什麼都聽我的呀?」
寧奪俊面冷漠,眼神卻同樣溫和:「是。」
元清杭指尖亮出一枚血紅藥丸,忽然捂向他的嘴巴:「毒藥呢?……」
這一下事出突然,寧奪未加防備,藥丸已經被送入口中。
他舌尖微微一動,擋住了藥丸,一雙明目盯著元清杭,卻不咽下。
四周一片騷動,商淵皺著眉,寧程更是驚恐萬分地叫出了聲:「奪兒,別吞,快吐出來!」
元清杭望著寧奪近在眼前的眸子,像是要看向他的心底:「吞了它,信我。」
山頂罡風驟起,吹動懸崖邊兩人衣衫,彷彿隨時能跌落萬丈懸崖,四周的人不知這裡剛剛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情形莫名詭異,全都安靜了下來。
寧奪的眸中血絲密布,終於低低開口:「我真的……可以信你嗎?」
元清杭強逼著自己的目光不躲不閃,低低道:「是。」
寧奪點了點頭。
他抬眼,看了看寧程那焦急驚恐的目光,喉結一動。
藥丸隨之而落,吞下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