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緬懷

  宇文瀚怒道:「我宇文家和澹臺家再有嫌隙,何嘗行過這種卑劣兇殘之事?那可是一條人命!」

  宇文離身子微微發抖,目光迷離:「當時我忽然看到澹臺超在眼前重傷昏迷,心裡想起他素日辱我的種種,不知怎麼,就、就……」

  宇文瀚眼中血紅:「他辱你誹你,你當面反擊回去,或者堂堂正正一戰才對,幹什麼暗中殺人?」

  宇文離額上冷汗淋淋,不知道是傷口疼痛,還是心中怕極:「一定是迷霧陣的毒氣亂了我心神,又或許是……是新收的兵魂帶的戾氣。我從沒處心積慮殺他,祖父您信我!」

  宇文瀚越發失望:「處心積慮,還是忽然失智,又有什麼區別?」

  宇文離絕望地低語:「……孫兒不肖,已經犯下彌天大錯,叫祖父失望了。」

  宇文瀚眼中痛恨大起,啞聲道:「我宇文家浩然家風,豈容你這樣的子孫玷污。既然你認了就好,我殺了你,給枉死的人一個交代就是!」

  宇文離身子猛地一顫,強撐著在地上緩緩叩首,聲音慘然:「還請祖父給一個痛快,孫兒絕無怨言。」

  宇文瀚手掌青氣大盛,猛然提起,可是看著宇文離那俊秀臉龐,蒼白容顏,手掌掙扎半晌,卻終究沒能拍下。

  宇文離感受著頭頂那死亡的陰影,身體不斷顫抖,可脊樑卻始終挺直。

  宇文瀚怔然望著他,頹然鬆了手:「是我錯了……我以為我從小把你帶在身邊、嚴厲教導,你便不會像你爹。」

  他慘然一笑:「可沒想到,你終究還是和你爹一樣心術不正,天性卑劣。」

  宇文離忽然抬起頭,一雙鳳目中染上了血絲:「祖父……是孫兒自己不好,您又為何怪我父親?」

  他聲音嘶啞,帶了些隱約的不甘:「外人傳言,您一直只偏愛我大伯,極不喜歡我父親,所以連帶著不喜歡孫兒,對不對?」

  宇文瀚怒道:「他自己行不正坐不端,要怎麼叫人喜歡?!」

  宇文離身子發抖:「我父親他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令得祖父對他如此厭惡?是……人人都說他無情又濫情,和我娘也只是春風一度,可我娘也是自願的。」

  他抬起頭,痛苦無比:「祖父您到底是厭惡我父親,還是厭惡他不該和一個人間的青樓女子生下我!」

  宇文瀚緩緩退後幾步,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半晌才啞聲道:「你……你怎麼會這樣想?」

  宇文離跪在地上,面色凄然:「為什麼不會這樣想呢?自從娘親病逝,我一個人就活在惶恐害怕里。祖父您忽然帶著那麼多錦衣仙人來尋我,還說我是名門仙家之後,我只覺得好像是在做夢……可這夢沒做幾天,我就覺得,還不如不做。」

  宇文瀚怒道:「為什麼?我親自教導你仙門心法、術宗秘傳,錦衣玉食、予取予求。整個宇文家,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孫輩,我待你不好嗎?」

  宇文離嘶聲道:「您待我再好,也管不了那些同齡小仙君看我的眼光,更管不了那些流言蜚語。澹臺超這樣的小孩子又懂什麼,還不是聽到身邊人人都這樣說,才會那樣對我言語中傷、毫不顧忌!」

  他鳳目含淚:「那時候起,我便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刻苦勤奮、出人頭地,要變成祖父您引以為豪的孫子,成為宇文家真正的驕傲。」

  窗外夜風吹動窗欞,發出一聲聲撞擊,台上一燈如豆,燭光搖動。

  更襯得宇文離臉色慘白,冷汗涔涔。

  「自打被您接回家族,我練功比任何人都辛苦勤奮,對所有人都謙遜有禮,對下屬極盡溫和寬厚……知道您不滿我父親行為不檢,我從小更是戰戰兢兢,甚至對任何女修都不假辭色,絕不親近半分。」

  「祖父……是我做得還不夠好嗎?這麼多年來,我步步小心,唯恐行差做錯半分,到底有沒有讓祖父您滿意?」

  宇文瀚怔怔看著他,好半天,才和聲道:「你以前自然做得很好,我也一直以你為榮。」

  宇文離搖了搖頭,慘然道:「有嗎?孫兒今日是做錯了事,可那也是因為,我時刻想著防備澹臺家勢大,想著維護宇文家的利益。可祖父卻要因此殺我……為什麼?」

  宇文瀚望著他,鬍鬚微微顫抖:「我宇文家兩個兒子都死於非命,我比誰都希望你這個唯一的孫子能擔起家門重任。可我要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好男兒,一個坦蕩磊落的人,而不是靠陰謀詭計,更不能心懷歹意。」

  宇文離不甘道:「可我也只做錯了這一件事,祖父難道就因此否定孫兒的所有嗎?」

  宇文瀚慘笑一聲:「這一件還不夠嗎?什麼是仙門,什麼是魔宗?你這般手染鮮血,就連那個名聲狼藉的魔宗小少主,我瞧他都一身清正,比你好上百倍。」

  宇文離猛然抬頭:「可是我才是您的孫子!」

  宇文瀚嘴唇發抖,厲聲道:「那又如何?若你只是一時衝動殺了澹臺超、悄悄隱瞞也罷了,你卻親手將那個元清杭抓了送給澹臺明浩,你這借刀殺人之舉,難道不是一錯再錯,毒辣無情?!」

  宇文離的雙唇已經被他咬出了血痕,他啞聲道:「是……一錯再錯,說的便是孫兒這樣的人。」

  宇文瀚越發憤怒:「還有澹臺小姐呢?你殺了她兄長,卻要娶人家妹妹,以後和澹臺小姐夜夜相對、生兒育女時,難道就不會有一點內疚?」

  宇文離猛然抬頭,嘶聲道:「孫兒是真心對澹臺小姐的。只要我一心一意對她好,她一輩子不知道,又有什麼打緊?」

  宇文瀚怒道:「你簡直不可理喻!你以為能瞞住她一輩子,可現在又怎樣?還不是人算不如天算!」

  宇文離面如死灰。

  夜色越發濃深,他一身單薄裡衣,跪在地上,小腹前纏繞的紗布上,隱約透出了殷紅的血痕。

  宇文瀚望著那抹刺眼的血跡,終於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望著宇文離那柄隱隱邪氣外溢的寶劍,忽然一張手。

  寶劍赫然飛起,落入他手中,發出了一聲厲鳴。

  宇文離赫然抬頭,彷彿知道了祖父要做什麼,張了張嘴,想要求情,卻終究不敢。

  宇文瀚手腕一抖,長劍出鞘,寒光四溢。

  他雙指一併,重重抹上劍刃,一股浩然正氣鋪天蓋地壓下,深入劍鋒。

  寶劍微顫,發出了一聲不甘又凄厲的低鳴,寒光一黯,鋒芒盡去。

  和澹臺明浩封了常媛兒的「裁春」一樣,他這一出手,也同樣用秘法封了宇文離寶劍的劍魂!

  「這劍被你強行收服,卻心中不甘,留著只會日日擾你心性,滋生戾氣。」他猛然將長劍一擲,劍刃深深沒入青石地面,宛如刺入柔軟豆腐。

  他厲聲道,「以後做事做人,再敢走錯一步,我用這劍親手取你性命!」

  ……

  宇文離看著祖父大步踏出房門,在地上又默默跪了半晌,才掙扎著爬起。

  他顫抖著手,在地上拔出自己那把劍。

  劍身暗淡,氣息死絕。

  千辛萬苦、付出巨大代價得來的劍魂,就此和他失去了聯繫。

  他手捂著踉蹌著爬回床上,默默躺了下去。

  小腹上的傷口似乎越來越疼痛,他抬起眼,冷冷望向了床側搭著的大紅新郎喜服。

  僅僅半天之前,身邊還是紅燭醇酒,賓客雲集,心心念念的女子也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可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纖長的手指按在了傷處,忽然重重按了下去。

  劇痛襲來,他驟然咬緊了牙關,額前黑髮已經被冷汗浸濕。

  ……

  宇文瀚腳步沉重,沿著走廊,回到了自己的臨時客房。

  一位面容蒼老的老僕無聲跟在他身後,手掌輕輕揚起,將屋角的犀角燈燃亮,輕聲嘆道:「宗主,小少爺是一時糊塗,您千萬彆氣壞了身體。」

  宇文瀚像是老了十歲,緩慢地在太師椅上坐下,面色慘淡:「我只恨自己只教他修為秘術,卻沒能好好教他做人。」

  他茫然抬頭,看向了那老僕:「桂平,是不是我對這孩子真的過於嚴苛,才叫他如履薄冰?」

  那老僕一隻眼睛精光灼灼,另一隻眼睛卻黯淡無光,顯然是瞎了。

  他低頭道:「宗主親手將他教養長大,不說萬千寵愛,也是舐犢情深。離小少爺也是感受到您厚愛,所以才如此思慮良多,不小心走錯一步。」

  宇文瀚苦笑:「我寧可宇文家沒落不堪,也不想被心術不正的晚輩發揚光大。」

  老僕安慰道:「不會的,宗主您嚴加管束后,離小少爺一定會知錯就改。」

  宇文瀚怔怔望著窗外夜色:「……我原來也以為他爹會知錯就改,可最後還不是做下滔天惡行,害人害己。」

  老僕臉上皺紋更深,顯出了點愁苦之態:「宗主別這樣想。小少爺不會重蹈二公子的覆轍的。」

  宇文瀚搖了搖頭:「我就是怕。他爹何嘗不也是這樣天資極好,卻本性頑劣,行事瘋狂。」

  他眼中露出了強忍不住的痛苦之色:「我後來也常常想,假如不是牧雲太過優秀,對比之下顯得他這個次子不堪,或許他也不會如此嫉恨自己的兄長。說到底,還是我太過偏愛牧雲,對他諸般苛責,是嗎?……」

  老僕深深嘆了口氣:「宗主,話不是這樣說。長公子他是真正的天賦驚人,又心性純良。無論是族中長幼,還是外間仙門同輩,誰不誇長公子一聲『霹靂手段、菩薩心腸』?」

  他隨手往宇文瀚面前的茶盞里添了點茶:「宗主拿他做榜樣來激勵二公子,也是人之常情。是二公子心胸狹隘,自己想歪了,怪不得任何人。」

  宇文瀚蒼老的眼中,隱約有血絲泛起來:「是,這個孽畜自己作死,卻害得牧雲也為其所害,死不足惜。可憐牧雲從來都把他當親弟弟看待,卻沒想到他一腔赤誠,換來他如此惡毒對待!」

  老僕不敢接話,垂手站在一邊。

  宇文瀚怔了半晌,顫抖著手,從隨身的儲物袋中拿出一副捲軸來。

  捲軸打開,是一幅極為傳神的畫像,上面一個青年執劍而立,器宇軒昂、眉目溫和。

  不知道是年代久遠,還是被人反覆摩挲觀看,畫面上的絲絹已經有點泛黃,可那青年的神情依舊纖毫畢現,俊逸飛揚之態透過畫卷撲面而來。

  宇文瀚凝視著畫像,愴然淚下:「若是牧雲活著,好好娶妻生子,一定會生下一個好孫兒,不會像離兒這樣。」

  那老僕道:「可惜長公子被個無名魔修女子迷惑,拋家去族,遠走天涯……也未有子嗣留下。」

  他嘆息一聲:「離小少爺是宇文家僅剩的骨血了。縱有天大的錯,咱們宇文家也得保著。」

  宇文瀚怔怔望著畫像,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卻忽然道:「桂平,你覺得那個魔宗小少主,長得像不像……像不像牧雲?」

  老僕一怔,飛快地看了一眼那絲絹畫像:「……眼睛是有點像的。」

  宇文瀚猛地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麼古怪的念頭使勁甩開:「桂平,我是思念牧雲太厲害,又對離兒太失望,所以快要瘋了吧。」

  老僕暗暗嘆了口氣,澀聲道:「離小少爺對不起那位魔宗小少主,宗主您內疚不安,才會胡思亂想。長公子若是真的能留下血脈,咱們宇文家也不至於凋落至此。」

  宇文瀚頹然不語,半晌痴痴道:「桂平,我這些年每每想起牧雲,就會後悔得痛徹心扉。」

  老僕神色也是凄然:「不怪宗主的。換成任何一個仙門世家,也絕不會應允這樣的荒唐。」

  宇文瀚潸然淚下:「可是假如我同意了他和那無名魔女的婚事,他最多名聲受損,一定會活得好好的,帶著我的孫兒孫女,正在承歡膝下。」『。

  老僕無言等了一會兒,才小心道:「宗主,既然要保住我們宇文家這最後一點血脈,那麼對外還是得一口咬死的。」

  宇文瀚痛苦無語。

  「離小少爺被那個魔宗小少主引誘,說了些不清不楚的話,但是幸好沒親口承認什麼。」

  那老僕一隻獨眼光芒一閃:「無論是面對澹臺宗主,還是面對仙門諸家,宗主您可得站在自家孫兒這邊。」

  宇文瀚的目光,終於從畫像上抬了起來。

  他茫然道:「那又怎樣?」

  老僕面上露出了一絲不忍,可是依舊道:「一口咬定離少爺是被那個元清杭陷害,所言都是神志昏沉就好。」

  宇文瀚身子猛然一顫:「這怎麼行?那孩子可是冤枉的!」

  老僕一咬牙:「宗主!我們宇文家被坐實了殺害仙門同袍,那不僅要成為眾矢之的,離小少爺要是被澹臺明浩逮到機會殺害,我們也不佔道理的。」

  他一字字道:「只有咬死不認,真真假假,又怎麼說得清楚?這樣才能保住離小少爺,保住我們宇文家最後一點血脈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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