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墓園

  寧奪沉默半晌:「你來這裡,只是為了拜祭?」

  元清杭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寧奪猶豫片刻:「需要不需要開棺?如果需要,我來動手。」

  元清杭沉吟道:「迷霧陣中的死者,皆是一劍穿胸。我已經驗看過澹臺超中的第一劍了。」

  寧奪問:「如何?」

  元清杭搖搖頭:「普通劍傷,傷口並無異常。只看得出下手者修為很高,動作應該很快。」

  寧奪握住應悔劍的手指,微微發白。

  元清杭嘆了口氣:「好歹沒叫死者受苦。」

  他忽然又道:「我只看過澹臺超一個人的屍體,還是再看一下別人為好。」

  夜色蒼茫,墓園陰森。

  兩個人悄悄動手,將寧小周的棺木挖起撬開。

  腐土紛揚,元清杭跳進土坑中,開始檢視遺骸。

  漆黑夜色里,他手中的夜明珠隱隱發光,映著手下猙獰腐壞的屍體。

  好半晌,他才重新跳上來,神色有點凝重。

  寧奪問:「怎麼了?」

  元清杭道:「腐爛得厲害,除了劍傷以外,中毒也很嚴重。」

  寧奪沉吟道:「倖存者都已經證實,在這之前大家都被毒霧迷倒,不省人事。」

  元清杭眉頭緊鎖:「時間太久,分不清毒素成分。」

  那麼,死者到底是因為劍傷,還是因為中毒?

  又或者說,因為中了毒,所以原本不至死的劍傷也成了追命的原因?……

  看著寧奪默默將墓地復原,元清杭拈起地上一點園土,捏了一個小小的方塊,用火球術烤了片刻。

  又用金砂在六個面上分別點了一到六個點,做成了一個小小的骰子。

  他輕輕一擲,骰子也深深鑽進墓碑邊的土中。

  寧奪看了他一眼。

  元清杭強笑道:「你小周師弟愛玩這個,送他聊以解悶。」

  他想了想,神色有點奇異:「小七君,我還想去你鄭師叔墓前再看看,可以不?」

  ……

  鄭濤的墓園距離這些低階弟子的陵園有點距離,在更遠的陵園深處。

  墓園平日白天便沒什麼人,更何況現在正是夜深人靜。兩人一路慢慢行來,只聽得見四周寂靜無聲,身邊陰風習習。

  就連別處常見的蟲鳴和夜梟哭號,也罕有所聞。

  不一會,那顆似曾相識的大槐樹已經在望。

  元清杭細細端詳了那槐樹一眼,點評道:「生長得慢了。」

  上次來看,這棵槐樹明顯生長得極快,繁花滿樹,情形詭異。

  顯然是有人用了某種秘術催長,藉以驚擾地下的冤魂,發動了驚屍。

  既然驚屍已經被催動出土,又殺了不少術宗子弟,想必那幕後之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便沒理由再繼續管這槐樹,它的生長速度便正常了許多。

  兩人繞過陰氣森森的大槐樹,站在鄭濤的墓碑前。

  寧奪道:「要看什麼?」

  元清杭沒有立刻答話,繞著鄭濤的墓碑轉了一圈,忽然問:「你那次回去,將這裡的見聞說給你師父聽,他什麼反應來著?」

  寧奪一怔:「我不是已經說過了?」

  元清杭目光盯著墓碑,神色有點古怪:「他將你罰去人來人往的明罪崖邊,面壁思過?」

  「是。」

  「可他一向對你百般疼惜愛護,平時責罰,也都是略施薄懲,對不對?」

  寧奪微微皺眉:「對。」

  元清杭緩緩道:「無論那具驚屍是不是你鄭濤師叔,按說寧掌門都不該希望家醜外揚,這樣大張旗鼓地罰你,又是為什麼?」

  寧奪沉默半晌:「你到底想說什麼?」

  元清杭淡淡道:「我們那晚分析過,催動這地下驚屍的,是一個人;可在棺材中布下火藥、炸毀屍骨、阻止人調查屍體身份的,應該是另一個人。」

  他目光閃動:「大比當前,蒼穹派到處都是各門派的客人,你這樣被罰,難免被人好奇打聽。所以假如說——我是說假如——你師父希望更多人關注此事,是不是很說得通?」

  寧奪眸子忽然一縮:「你懷疑我師父?」

  元清杭看著他,眼光毫不躲閃:「可以嗎?」

  看著寧奪的蒼白臉色,他平靜道:「你的小周師弟死了,我也同樣有個幼年玩伴,在你們蒼霞殿上,被你師父直接搜魂致死。」

  他目光變得微冷:「據我們後來得到的線報,寧掌門當時對所有人說,他在這魔宗少年腦海中看到的是,他們奉了姬半夏的命令,在陣中搜尋倖存者繼續屠殺。」

  寧奪的臉色,更加蒼白,白玉一般的臉上,似乎被什麼凍住。

  元清杭一字字道:「可是事實明明是,當時厲輕鴻因為害怕,沒第一時間說出真相,所以姬叔叔是在叫手下搜尋我的下落!」

  寧奪抿住了嘴,心亂如麻。

  元清杭不再逼他,手掌一張,亮出了那個華光璀璨的役邪止煞盤。

  他反手將羅盤壓在地上,正對著鄭濤的墓碑,低喝一聲:「探陰尋屍,不漏不遺!」

  羅盤上,銀色指針忽然瘋狂轉動,顫巍巍指向了鄭濤墓碑的方向!

  寧奪愕然抬眸,脫口而出:「怎麼會這樣?」

  一年多前的那個晚上,他們打開棺材時,裡面的屍骨已經被炸得粉碎,自然應該魂飛魄散,羅盤就不該還有這樣的反應!

  元清杭收起役邪止煞盤,眼中神采依稀:「所以,很抱歉,還得再驚擾你鄭師叔一次。」

  ……

  嶄新的黑木棺大開,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

  兩個人雖然已經有了模糊的心理準備,可望著裡面安靜躺著的那具屍骨,依舊震驚地久久不能言語。

  原先爛了大半張的臉,如今已經徹底腐爛,血肉無存。可是頭上那糾纏臟污的頭髮卻依舊還在,骨架的形狀和高矮,也依稀熟悉。

  元清杭蹲下身子,再次細細看了片刻:「是他。」

  不會認錯的,他曾經和這具驚屍苦戰一晚,狼狽萬分,差點喪命,自然印象深刻。

  甚至這屍骨眼窩處缺損了一大塊,就是寧奪當日一劍捅入的傷痕。

  問題是,驚屍的身份既然當時無法認定,又由蒼穹派保管,怎麼可能任由它雀占鳩巢,佔據了鄭源的墓穴?

  除非,這具驚屍從來都是他!

  他抬起頭,眉梢輕揚:「你覺得,是誰有能力、有辦法,再將鄭師叔的屍骨重新放回這裡?」

  寧奪盯著棺材中的屍骨,應悔劍上的劍意隱約外溢。

  而他的手,竟似有點微微顫抖。半晌才低聲道:「想必是位高權重的人。」

  元清杭伸手將棺蓋推上,站起身:「好像有兩個人都能做到。一個是你師父,蒼穹派現在的代掌門;另一個呢,我想了想,商朗的父親商無跡,似乎也可以。」

  寧奪低低道:「商師伯一向不問門中事務,又雙腿殘疾……」

  元清杭微微一笑:「可他畢竟是商淵的兒子,商淵魂燈一日不滅,他在蒼穹派中,就不會真的毫無存在感。」

  再不濟,他還有最後一個人可以差遣調動。

  ——那天墓園探險后的清晨,商朗發間的那朵槐花,始終像是一根刺,扎在元清杭的心裡,難以忽略、難以忘記。

  四周陰風習習,寒氣逼人,可是元清杭的眸子卻明亮得宛如空中星辰:「可無論是誰,想必那個人都覺得,很是對不起這位鄭濤,所以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又將他屍骨重新安葬,想叫他徹底安息。」

  寧奪澀聲道:「你是說,這一切,和我們蒼穹派脫不開關係?」

  元清杭心裡暗暗嘆息,柔聲道:「尚且未有定論,只是合理存疑。」

  寧奪怔怔望著鄭濤的墓碑,忽然舉起應悔劍。

  炙熱劍意無聲湧出,拍在地上剛被挖掘起來的泥土上。

  塵土紛飛,泥屑落下,掩蓋住了鄭濤的棺材。

  寧奪面無表情,手掌向下一拍,沉重墓碑飛起,重新立在了鄭濤的墳頭。

  他臉色蒼白,可神色卻肅穆:「你說得對,畢竟所有災禍和殺戮,都始於蒼穹派主持的仙門大比。」

  元清杭的白玉扇輕輕點著手心:「那麼現在,這背後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鄭濤的屍體被催化出土,殺了多名術宗弟子;

  諸位仙門弟子從萬刃冢出來,陷入迷霧陣被大肆屠殺,這個階段,損失慘重的諸家仙門。

  而接下來魔宗被陷害,諸家仙門中人同仇敵愾圍剿魔宗,這一階段,魔宗的傷亡則更慘重。

  那麼這幕後之人,真的是想絞殺魔宗嗎?怎麼看,仙門諸家付出的代價,似乎也一點也不少!

  ……

  澹臺家的貴賓客房內,幽沉檀香氣息飄蕩在空中,暗香浮動。

  距離那天婚禮巨變,已經過去了十來天。

  新郎官被刺,澹臺家主也被魔宗姬半夏暗算,被斬一隻手掌,到處兵荒馬亂,澹臺家的賓客有的自行散去,有的還滯留在客房了,也沒人前來驅趕宇文一家。

  雕刻奢華的大床邊,木安陽正凝神幫病床上的人號脈,半晌轉過頭,向著身後站著的少年溫聲道:「你也來看看?」

  厲輕鴻默默站到床邊,草草看了幾眼:「這麼多天了,死不了的,刺得又不深。」

  這話說得極不好聽,旁邊的宇文瀚臉色就是一僵。

  木安陽神色尷尬,趕緊又道:「你醫術也是極好,不如幫宇文公子施針試試看?」

  宇文瀚勉強笑道:「還是有勞木谷主親手診治吧,木公子善於用毒制毒,或許對救治不太擅長?」

  厲輕鴻臉色木然,唇角譏諷之色微微一閃。

  木安陽無奈,只得親自取出銀針,屏息靜氣,扎入了床上宇文離的諸處靈穴之中。

  半盞茶工夫,床上昏睡的宇文離明顯臉色紅潤了點兒,額頭也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木安陽收起手邊的銀針包,站起身來。

  「宇文公子性命無礙的,這十多天傷情已經穩定。小腹這一劍畢竟所刺不深,澹臺小姐……」他躊躇一下,和聲道,「想必也未用全力。」

  床側,宇文瀚強顏歡笑,對著他拱拱手:「有勞仙師了,多謝留下施救至今。」

  木安陽道:「醫者本分,舉手之勞。」

  他又從隨身儲物袋中掏出一個黑色小瓷瓶:「宇文公子畢竟傷了臟腑,還是要小心調養的。前些日服用的那種停用,換這葯一日一丸,靈泉水送服就好。」

  旁邊一個侍從趕緊一瘸一拐地走上來,小心收好。

  宇文瀚深知這葯必然珍貴,向旁邊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個貼身老僕上前,將一個精美的雲紋儲物袋奉上。

  宇文瀚將儲物袋送上:「小小謝禮,還請仙師笑納。」

  木安陽知道宇文家家大業大,也不客氣,收了儲物袋,帶著厲輕鴻起身告辭。

  宇文瀚親自起身,將他送出了門,這才轉身回了房間。

  病床邊,幾名丫鬟忙前忙后,那個瘸子侍衛也靜靜守在一邊。

  宇文瀚揮了揮手,將丫鬟們都趕了出去,皺眉看向那侍衛:「你留下。」

  他的目光落在這侍衛的腿上:「你這樣子,怎麼會貼身伺候?」

  那侍衛慌忙跪下:「回稟宗主,小的在上次術宗大比中被畜魚咬斷大腿,幸得少爺賜予珍貴藥物,才得以保全性命。宇文少爺見我可憐,又想辦法幫我做了這個。」

  他撩起褲管,露出烏黑鋥亮的一條假肢,不知名獸骨做的腿骨,膝蓋處鑲嵌了機關和靈石,詭異又殘酷。

  宇文瀚盯了那機關一會兒,幽幽嘆了口氣:「這種機關術用來做傀儡獸為佳,用在人身上,後果未知。」

  那侍衛慌忙磕頭:「若是真的斷了腿,小的可就是廢人一個。萬一有什麼惡果,也是我自願的,和宇文少爺無關。小的對宇文少爺只有感激涕零的份!」

  宇文瀚疲倦地揮了揮手,那侍衛連忙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他獨自坐在了房中,怔怔望著床上的人出神。

  病床上,宇文離面如金紙,依舊在昏迷。

  渾身那金邊紅衣的新郎血衣已經被換下,只餘一身月白色裡衣,襯著枕上漆黑髮絲,平日的倜儻瀟洒全然消失無蹤。

  夜深人靜,嗚嗚夜風猶如鬼泣,從大開的窗外灌入,吹動宇文瀚鬢邊的幾縷白髮微微飄動。

  宇文瀚目光暗淡,半晌站起身,將窗戶關上,嗚咽的夜風終於聲音微弱了些。

  他獨自在窗邊站了好一會,才緩緩轉過身。

  背後,昏迷多日的的宇文離終於醒轉,正虛弱地抬起眼眸,看向他。

  「祖父……」他低低喊了一聲。

  宇文瀚走到床邊,高大的身子投下一簇陰影。

  他看著這天資卓越、一向懂事上進的唯一孫子,緩緩舉起手來:「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作答。」

  宇文離盯著他靈力隱約肆虐的手掌,臉色忽然變得灰白。

  宇文瀚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忽然猛喝一聲:「你到底有沒有殺澹臺家的人?!魔宗那些妖人如此指證你,是不是陷害?」

  宇文離一雙鳳目中,隱約露出了恐懼。

  他緊緊抿住了失血的薄唇,一言不發。

  宇文瀚顫抖著手,失望無比:「……澹臺小姐問你時,你也是這樣,怎麼,不敢正面回話嗎?」

  宇文離沉默了好半晌,終於掙扎著坐起身,慢慢下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不敢看祖父那威嚴的眼神,他低著頭,聲音虛弱:「……是,是我殺了他。」

  宇文瀚身子顫了一顫,似乎就要摔倒。

  他用盡全力,才穩住了身形,手掌按在了宇文離頭頂,厲聲道:「你瘋了嗎?」

  宇文離臉色更加慘白:「孫兒錯了……是我一時糊塗,事後想起,也後悔莫及,坐立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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