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一諾
席間本來人聲熱鬧,可是神農谷一行人走進來后,不約而同地,竟是一陣靜默。
震驚的、好奇的、窺探的,不一而足。
澹臺明浩迅速從高高的主桌上快步下來,親自來迎。
一番寒暄,木家一眾賓客坐到了主桌附近。
背對著眾人,厲輕鴻坐在木安陽身邊。
身邊不時有別的仙門中人過來招呼寒暄,他卻很少搭話,偶然和人交談幾句,也是神情倨傲而冷淡。
這邊眾人彼此看了看,悄悄放低了聲音:「傳言果然不假。他們家什麼靈藥沒有,可你們瞧,木谷主這氣色,明明是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
「咦,奇怪,為什麼木小公子不一起來?」
「聽說他臉上的傷剛剛痊癒,所以不太喜歡拋頭露面。」
「啊,以前木家小公子何等風光尊貴,現在……嘖嘖。」
另一邊的桌上,忽然有人說了一句:「又或許是木家小公子現在失了寵?」
眾人紛紛一驚:「這怎麼說?」
說話的那人是個極年輕的葯宗子弟,悄悄道:「我們家葯堂和神農谷一向有生意,聽到了一些傳言,不知道真假。」
身邊的人來了精神:「快說說?」
「說是木谷主的重傷,不是那個瘋女人刺的……是這位厲輕鴻,啊,不,現在叫木輕鴻了。」
眾人神色全都一驚:「什麼?!那木谷主不怪他?」
「畢竟是心愛女人留下的孩子,又是對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多年來被仇敵抱走戕害,痛惜和內疚還來不及,哪裡捨得責怪?」
那葯堂弟子猶豫片刻,又小聲道:「據說木谷主重傷時,生怕自己不治,已經交代了師弟木青暉仙長,將來無論如何,務必好好輔佐和照顧這位長公子呢。」
另一邊,也有人小聲道:「對,我也聽說木夫人似乎因為這事和木谷主鬧得很僵,甚至娘家門派都有來人上門興師問罪。」
「哎呀,這是要上演二子爭寵嗎?」
那位葯堂的弟子搖了搖頭:「這位木輕鴻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據說和木夫人的娘家人在密室里說了幾句什麼,就把他們嚇得臉色鐵青,轉身走了。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哇,他能說什麼?」
「那誰知道?」那人神色古怪,「想想他在葯宗大比上的手段,又是魔宗左護法養了十幾年的,木家小公子嬌花一樣,哪裡斗得過他?」
元清杭靜靜聽著,轉頭看了遠處一眼。
恰好木安陽轉過頭,正溫和地對著厲輕鴻說著什麼,厲輕鴻低垂著眼帘,似乎在聽,又似乎有點走神。
但是眉目間神態,卻沒有了過去那點少年氣,多了些陰鷙和漫不經心。
旁邊的李濟忽然哼了一聲:「要說仁厚,我寧可相信魔宗那位小少主,也不信他。」
四周一陣安靜,有人神色古怪地看著他:「李兄,那個小魔頭現在可是被叫做笑面人屠的,你說信他?」
李濟臉色漲紅:「我只知道在術宗大比上,在萬刃冢里,他都沒害過人,只救過人。」
元清杭側著臉,向李濟微微一笑:「這位仁兄,聽說你在迷霧陣里也受了重傷,為什麼不恨魔宗的人?」
他的聲線也做了偽裝,比原來低沉沙啞,李濟聽著完全陌生,也不起疑,咬牙道:「總之我們靈武堂的人都受過他的好處,一日不親見,我就一日不信。」
常媛兒也跟著脆生生搶上一句:「說來說去,都說他是幕後主凶,可到底誰有鐵證?」
旁邊的人都不做聲了,臉色各自精彩,有的鄙視,有的不解。
更有人神情曖昧地看了一眼常媛兒,貌似關切道:「聽說常姑娘以前接受過那小魔頭送的兵魂,因為幫他說話,裁春鞭還被澹臺掌門封了?常姑娘真是單純。」
常媛兒臉色漲得血紅,偏偏又不好反駁,旁邊李濟已經怒目而視:「常姑娘這是善良念舊,總比見風轉舵、兩幅面孔的人要好得多!」
說話的人也不甘示弱,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呀,今兒是澹臺家大喜的酒席,那個小魔頭可是殺了澹臺夫人的兇手。你們這樣說話,主人家聽了,怕不得氣得要趕人。」
李濟又怒又急,正要爭吵,旁邊卻忽然有人拍了拍他。
一扭頭,正見同桌那個錦衣少年伸出手,雙指忽然搭在他手腕上。
「噓——別說話。」他給李濟搭了一會兒脈,表情認真,「李兄在迷霧陣里受的傷,是在右肺葉嗎?是不是至今依舊常常夜不能寐,氣喘愛咳嗽?」
李濟一呆:「你怎麼知道?你也是醫修?」
元清杭皓白手腕伸出來,掏出一丸丹藥,亮在了掌心:「略通一點醫術。這丸藥只賣一顆下品靈石,不如試試?」
那丸藥烏黑無光,看上去毫不起眼,也沒什麼特殊異香,李濟一愣:「啊,是嗎?」
元清杭神秘道:「藥到病除。」
李濟心裡暗暗叫苦,這是什麼不靠譜的人,竟然當場售賣丹藥,真當他是冤大頭不成?
可這開價又不高,他這人臉皮又薄,只有硬著頭皮掏了顆靈石出來:「好……試試就試試。」
元清杭笑眯眯收好靈石,又沖著常媛兒好奇地開口:「這位姑娘,我還沒見過附過兵魂的武器呢,能不能給我開開眼界?」
常媛兒臉色一僵,只道他故意譏諷,可一眼看去,正撞上元清杭那清亮眸子,心裡就是一動。
元清杭微笑著接過她的軟鞭,在手上來回撫摸了幾遍,看上去很是愛不釋手似的:「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叫『裁春』是嗎?真是風雅別緻。」
他伸手將軟鞭遞了回去:「恭喜姑娘,能有這麼心意相通的兵器。」
裁春已經被澹臺明浩出手封禁,人人皆知,這話聽著不像恭維,卻像是譏諷,常媛兒俏臉一沉,正要發怒,忽然手中軟鞭輕輕一顫,鞭身中,驟然傳來一陣洶湧靈力!
她猛地一呆,體會著裁春那重新歸來的活潑氣息,驚喜交加地抬起頭:「你……」
元清杭極輕地沖她搖了搖頭。
常媛兒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忽然身子一顫,眼中一熱,又竭力忍住。
旁邊李濟察覺到她的異樣,低聲問:「怎麼了?」
常媛兒心裡怦怦直跳,不敢多說一個字,輕聲道:「沒、沒事。」
……
霜降憂心忡忡地看了那邊一眼,悄悄道:「少主,待會兒行事,厲少爺會不會是個變數?」
元清杭的手伸在袖子里,悄悄安撫著儲物袋裡探出頭的多多,小聲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這事和神農谷無關,他沒有參與的道理。」
他又沉思了一會,終於忍不住,用扇子碰了一下身邊的李濟:「李兄,敢問一下,蒼穹派今日沒來人嗎?」
李濟點頭:「如此仙門盛事,誰家會不來人。剛剛宇文老爺子親自去迎接的,想必待會兒再入席。」
元清杭心裡忽然怦怦直跳:「來了什麼人?」
李濟答道:「寧掌門自然是來了的,隨行的還有商小仙君。」
「啊……那位寧奪小仙君,沒一起嗎?」
李濟的神色有點兒一言難盡,小聲嘆了口氣:「好像沒看到,大概沒來?他呀,最近的名聲可不太好。」
他也就只敢私下幫那個小魔頭辯解幾句,可這位寧奪的做法,可要激烈得多,簡直叫人覺得匪夷所思。
元清杭怔怔出神:「啊,沒來嗎?」
好像鬆了一口氣,又好像有點失望似的。
旁邊,兩個苗條的侍女端著銀盤,往大殿四周的鮫油燈中挨個添了些燈油,「噼啪」聲不停輕輕爆響,燈光更加明亮耀目。
元清杭緩緩抬頭,看向了那兩個侍女。
其中一個侍女看沒人注意,忽然抿著小酒窩,向他悄悄眨了眨眼。
正是同樣易了容、扮成澹臺家侍女的朱朱。
……
大殿遠處,招待賓客的小築內。
此刻,前來參加婚宴的賓客全都去了前面筵席,大多廂房都空著。
已經快到了晚間,四處紅燭和燈火都點燃了,邊上一間客房裡,卻燈火暗淡,房門緊閉。
門口輕輕一聲響,商朗探進頭來。
他反手把房門又掩好,對著窗前閉目調息的人輕聲叫:「師弟?」
窗前的人一身白衣,可是暗白的錦紋中,卻又幾條隱約的黑金線點綴在其間,圍著衣角的幾朵赤霞圖案。
行動間隱隱有金線流動,又有黑色隱在裡面,飄逸中帶著點奇異。
聽到商朗的聲音,窗前的人終於淡淡睜開了眼。
商朗從懷裡掏出個儲物袋,倒出來一堆新鮮水靈的靈果:「我從前面筵席桌邊隨手摸的,你解解渴。」
寧奪搖了搖頭:「不用。不餓。」
商朗在他對面坐下,輕輕嘆了口氣:「你啊,師父又沒禁你的足。既然堅持來了,為什麼不一起出去見客?」
寧奪眉目低斂,如瓷如玉的臉上清冷又安靜:「我這次來,本也不是為了交際。」
商朗發了一會兒愣,平日俊朗熱情的臉上,也有點懨懨的不樂。
「是啊,我也覺得挺沒意思。」他低聲道。
寧奪看了看他,聲音溫和了點:「神農谷的人也來了,你怎麼不去陪著聊聊?」
商朗神色怔怔,半晌才道:「已經見過禮了。」
「木小公子也在前面吧,他的臉如今怎麼樣了?」
商朗的臉色,卻微微變了。
他猶豫一下,才艱難開口:「雖然大好了,可是依舊不願意出來見人。這次也沒有前來。」
寧奪沉默了一下:「出面的,是另一位木公子嗎?」
商朗為難地點了點頭:「是啊。」
兩個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商朗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決心:「師弟,你和師父說的那件事,我覺得……一定是你弄錯了。」
寧奪淡淡道:「我沒有指證他殺人,我只是說我看到的事,那絕沒有錯。」
商朗焦躁地站起身來,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大聲道:「所見也未必就是真相,宇文公子當初看到厲輕鴻在迷霧陣里在我們身邊,大家都以為他害了我們,結果不也是天大的誤會嗎?」
他焦躁地道:「所以萬刃冢里,也可能是陳棄憂被別人暗害了,他恰好路過;又或者陳棄憂自己被邪門的兵魂弄到走火入魔、爆體而亡,鴻弟他上去撿了屠靈,又怕被人說他是兇手,才……才毀了屍體。」
寧奪低垂著眼帘,一言不發。
商朗一咬牙:「師弟,你信我,他不是那樣的人。人人都說他狠毒乖戾,其實他很可憐的……」
他聲音越來越低,難過地紅了眼眶:「他在迷霧陣中救了我和嘉榮,不是嗎?我們所有人都誤會了他,他被冤枉、被重傷的時候,該多傷心多絕望?」
「他的確可憐。」寧奪神色認真,「可是假如他殺了人,那麼死去的人,不可憐嗎?」
商朗急了:「可是畢竟沒有證據不是嗎?他對嘉榮都能仗義相救,根本就是良知未泯啊!」
寧奪靜靜凝視著他:「我信他對你是極好的。」
商朗頹然坐下,抓了抓頭髮:「對,他是用毒傷了你的眼睛,可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被厲紅綾那個魔頭逼著害人的啊。」
他哀求地望著寧奪:「這件事,他是大錯特錯了,可是求你念在他身不由己的分上,原諒他一次,好不好?」
寧奪凝視著他,微不可查地輕嘆一聲。
「師兄,你心裡現在全是他的冤屈和不平,我心裡,也和你一樣。」他肅然道,「只是我為之不平的,卻是另一個人。」
商朗怔怔看著他。
「你關心的人,他現在認祖歸宗、風光無限,還有木谷主全力保護,一心補償。」
寧奪淡淡道:「可是清杭他至今還背著血手屠門的污名,還被說成是殺害澹臺超的主凶。在我心中,沒有什麼比他的冤屈更加重要。」
商朗心裡一團亂麻,遲疑道:「所以你來……」
寧奪點頭,目光冷峻:「我來這裡,只為一件事。我要親自面見澹臺小姐和澹臺宗主,問清楚那晚的情形。」
商朗茫然半晌,低低道:「我……我已經完全糊塗了。我也不信他會真的做下這些,可是澹臺宗主說得確定萬分,除非他說的全是謊話。」
寧奪冷冷道:「假如他堅持說,他親眼看見元清杭殺了他夫人和門下諸人,那麼他就一定在撒謊。」
商朗獃獃地看著他:「那可是一門之主,仙宗掌門啊。」
寧奪淡淡道:「誰規定仙宗的人一定誠實,一定不殺人?」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不激動憤慨,可他的語氣,卻像是說著再尋常不過、再理所應當的話。
商朗愕然地望著他。
寧奪抬起頭,俊美冰冷的臉看向窗外,遠處絲竹鳴響,人聲熱鬧,這間冷清的屋子裡,像是與世隔絕了一樣。
「師兄,他以前在萬刃冢中,曾經問過我一句話。」他道。
商朗道:「什麼?」
「他問我,假如有一天,無數人都說他居心叵測、十惡不赦,我會相信嗎?」寧奪緩緩道,「我當時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只回道,我絕不信,也不會有這一天。」
他悠悠望著遠方那通明的燈火:「可他又問,假如真的有無數證據都指向他呢?」
商朗沉默不語。
現在所有的證據,的確都不利於元清杭。
澹臺超胸前有白玉扇柄的擊打傷,澹臺家主又親口說他為了逃走,殺害了他妻子。
就連澹臺小姐也作證,元清杭曾經以她為人質,臨走時親口承認自己也脅迫過澹臺夫人。
寧奪道:「我當時對他說,就算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也一定能找出破綻來。」
他緩緩轉頭,清明目光看向商朗:「既有一諾,理當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