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命運

  元清杭默默不語。

  喜歡這種事,可真和相處的時間沒什麼絕對的關係,要不然,又哪來的一見鍾情,哪來的白首如新。

  厲紅綾捕捉到他眼中神色,冷笑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想不開?」

  元清杭苦笑:「我只知道,如果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我大概會掉頭就走,絕不低聲下氣去糾纏。」

  厲紅綾怒道:「誰去求他了?他要退婚,我又沒死皮賴臉不同意。可我顏面無存,家族被人在背後譏笑羞辱,只是放出話來,不准他大操大辦婚事,這有什麼錯?」

  她臉上充滿怒意:「他偏偏說什麼妻子都已經生產,還不正正經經給她一個名分,未免不算男人。他們木家看到生個健健康康的男孩,便也默許了婚禮。這樣公然打臉,害得我父親練功時走火入魔而亡,我難道要忍氣吞聲?!」

  元清杭看著她:「所以就在他婚禮上大打出手?」

  厲紅綾手指痙攣地攥緊:「不可以嗎?」

  元清杭皺著眉,忽然道:「紅姨,你沒有殺木安陽的妻子,對不對?」

  厲紅綾身子微微一顫,猛然抬頭看他:「你……你怎麼知道?」

  元清杭低低道:「你剛才在殿上對鴻弟說,『你娘是因我而死的』。而不是『你娘是我殺死的』。」

  厲紅綾頹然地靠在身後樹榦上,半晌,低聲慘笑:「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在那一天,闖進那間婚房。」

  天邊星辰微弱,山間烏鴉忽然嗚咽數聲。

  厲紅綾的聲音微微發顫,不復往日的驕傲凌厲:「我原本也只是想把他的婚房砸個稀爛。可一進去,卻看見那個採藥女坐在紅綃帳邊,正抱著一個小小襁褓,柔聲哄著裡面的嬰孩,臉上又溫柔,又歡喜。

  「我看著她臉上溫婉幸福的表情,心裡說不清是嫉妒還是酸楚,獃獃拿著劍,正不知道該如何做。可她一抬頭看見我,臉色卻忽然變得慘白。

  「我在外面放話說,若是木安陽敢大辦婚禮,我就殺了他妻兒,她顯然是也聽過這傳言,便以為……以為我這是殺上了門來。

  「我看著她那驚懼的表情,只覺得又心灰意懶,又是可笑,便隨手一劍斬下,想要將那礙眼的婚床和紅帳砍成兩半。

  「可……可誰能想到,她以為我要殺床上的嬰兒,驚叫一聲,便奮不顧身撲了上來。

  「她一個凡間女子,身上沒半點修為功力,只撞到了我劍尖,身體便被靈力撕碎,鮮血汩汩,倒在床上。她那時已經說不出任何話,卻掙扎著用身子擋著孩子,絕望地望著我,眼裡全是哀傷求懇。」

  元清杭怔怔聽著,心裡一陣愴然。

  「我驚得完全傻了,看著她眼中光芒漸漸散去,那小小的嬰孩倒在他娘的血泊中,好像也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我看著他身上襁褓漸漸被血染透,只得顫著手,把他抱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身後房門卻一響,一回頭,卻是木安陽站在門口,身後是一群僕從和丫鬟。」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氣,夜風撲面如喉,似乎格外冰涼。

  「紅姨……你就不解釋嗎?」他澀然道。

  厲紅綾怔怔出神,半晌木然道:「解釋什麼?說這是誤會,說我沒殺她?……我抱著孩子一轉身,所有人都像是看到厲鬼一樣,驚慌後退,嘴裡喊著『殺人啦』。」

  「可是,就算大錯已經鑄成,總得告訴木安陽,你並非故意啊。」

  厲紅綾從鼻子中嗤笑一聲:「他又何曾給我說話的機會了?看著他心愛的女人死在面前,他便瘋了一樣,提著劍來殺我。我心裡又內疚、又害怕,可打著打著,我卻又越來越恨他。」

  她神色凄厲又不甘:「他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縱然算不得兩小無猜,可也該知道我性情如何。可如今問也不問一句,便認定我是前來殺人……根本就是他薄情寡義,害我匪淺,我又為什麼要向他苦苦解釋?」

  她冷笑一聲:「他說我殺人,那就當我殺了。他要我交還孩子,我就搶給他看。」

  元清杭忍不住小聲嘀咕:「搶來做什麼啊,你又不是真的想殺他。」

  厲紅綾冷冷道:「那時候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他追殺我兩天兩夜,我發起狠來,偏就不把孩子給他。」

  元清杭苦笑:「這麼追殺下去,孩子也活不成啦。」

  厲紅綾牙齒緊咬:「眼見那孩子哭聲越來越弱,我路過一片村落,一家農戶的婦人正在生產,孩子沒能存活。我便搶了那新生兒屍體,把手裡那個留了下來。等到木安陽追上來,我便在他面前,把那個嬰兒屍體摔了個稀巴爛。」

  元清杭獃獃地看著她:「紅姨……你這又是何必?」

  厲紅綾厲聲道:「他害我如此,我就要看他痛苦,又有什麼不對了?哼,他看到那嬰兒屍體時,臉上的表情我看得不知道多快意。」

  陳年舊事,鮮血淋漓,至此終於全部解開。。

  木安陽只看到救了他性命的妻子慘死,又「親眼目睹」剛出生不久的孩子被厲紅綾摔死,又如何不發狂?

  「然後……他就將你打落山崖?」

  厲紅綾臉色鐵青:「是啊,他忽然就像瘋狗一樣,寧可兩敗俱傷也要殺我。我又沒想殺他,氣勢便弱了。一不小心,終於被他重創,擊碎了金丹。」

  她伸出手,遙遙一指對面的山巒:「當年我被他打落在以嶺山下,那一晚也是這樣,沒有月亮,星星的光也很弱。

  「那時候,我忽然恨得要命,滿心想著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假如能不死,要怎麼接著報復他。」

  她輕輕一笑,嘴角有絲詭異的快意:「幸好啊幸好,老天一定是也可憐我冤讎沒報,就又給了我一次機會。你猜,我遇到了誰?」

  元清杭苦笑:「我舅舅。」

  厲紅綾道:「是啊。那時候我躺在山崖上的枯樹上,身子越來越冷,只以為我一定要死啦,可忽然間,耳邊卻傳來一陣尺八的曲聲。

  「四周星光微弱,我費力看去,只能模糊看見一個黑衣男子,站在山崖邊的一棵藤蔓上。身子隨著那脆弱的野藤輕輕搖擺,就像是大江中的一葉扁舟,上下起伏,卻穩如泰山。

  「他手裡舉著一隻黑色尺八,曲聲如泣如訴,卻又冷漠肅殺。好半天,他才停了吹奏,遙遙向這邊看來。

  「然後我眼睛一花,他就已經到了近前,落在我身邊的樹榦上。卻是個眉目凌厲俊美的青年,腰間攜著一把魔氣四溢的妖刀。

  「我一看,便知道他是個魔修,而且修為驚人,便是我和木安陽加起來,也打不過他。

  「他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卻一言不發,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終於開口罵道:什麼邪道妖人,有種就給我一刀。

  「他也不生氣,卻開口道:我在山中吹曲賞月,被你們兩個痴男怨女跑來煞風景,本來想殺了你們倆的,可是既然你想死,我卻偏偏不讓。

  「我冷笑說:我體內金丹都碎了,和死也沒什麼兩樣。可他卻傲然道;金丹碎了又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沒有辦法復原。

  「我心裡忽然突突直跳,終於知道了他是誰。我顫聲道:你就是魔宗宗主元佐意,你說的……是破金訣嗎?

  「他淡淡道:你還沒蠢到不可救藥。我癱在樹椏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便無比想要活下去,便哀求著問他,要怎樣才願意教我破金訣?

  「他沒有立刻答應我,卻很奇怪地問了一句話:若是你活下來,你要怎麼處置那個留在農家的嬰兒?

  「傳言中,他是兇殘邪佞的大魔頭,我知道要想討他歡喜,就得狠心絕情,說把那個孩子徹底斬草除根才好。可是我想了半天,還是道:殺孩子的事,我做不到。

  「我只道這麼一說,他便會拂袖而去,卻沒想到他卻笑了起來,道;若你說要去殺他,你這時候就已經是一具死屍了。

  「我愕然問他為什麼,他並不回答,卻忽然道:我有個好辦法,你照我說的做,既能出氣,又能報仇。

  「我問他要怎樣,他若有所思道,你不如把那孩子放在身邊養大,養成一個小魔頭,將來再親手送給那個負心漢,豈不是有趣極了?對了,順便再給我的小外甥做個伴。」

  元清杭目瞪口呆:「什、什麼?!」

  都說他這個舅舅亦正亦邪,可邪起來的時候,簡直是劍走偏鋒到了極點。

  但凡是個正常人,也該勸說厲紅綾把孩子送還給木安陽,他這隨口一句的突發奇想,卻直接改變了厲輕鴻的一生!

  天邊晨曦漸明,一縷淺淺的金色映在厲紅綾憔悴臉上。

  元清杭扭頭看了看厲紅綾,輕聲道:「紅姨,你養了鴻弟這麼多年,真的恨他嗎?」

  厲紅綾怔怔出神,嗤然一笑:「我本也沒真的想養孩子,何況是他。他從小長得也不像木安陽,卻像他娘……我有時候看到他的臉,就會又厭惡、又內疚。」

  她痴痴出了一會兒神,又道:「可就算養一隻狗,也會有感情的。那麼小小的一個孩子,就算我待他再不親近,也天天可憐巴巴地黏著我,只當我是他親娘,有的時候,我又恍惚覺得,就這麼一輩子不告訴他也好。」

  元清杭點點頭:「所以,你也從來沒真的想過,要鴻弟殺木安陽。」

  厲紅綾身子微微一顫:「他忽然道破鴻兒身世,我……」

  木安陽忽然說出了陳年秘辛,她心神一時大亂,滿腦子都是以後他認回兒子、父慈子孝的模樣,心中只覺得百般不甘和憤怒,才倉促間喊了那一句。

  元清杭目光微冷,凝視著遠方天邊晨曦,一字字道:「只可惜,這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促成的!」

  木安陽這麼多年都不曾知道的秘密,為什麼今晚會忽然揭開?

  因為那隻傳舌隼,因為它離奇出現,詭異無比地對木安陽說了那四句話。

  「五月初八,以嶺山下。稚子何辜,父離母喪!」

  「紅姨,當年的事,除了你和我舅舅,還有旁人知道嗎?」

  厲紅綾沉默半晌,澀聲道:「姬半夏也知道。」

  元清杭搖了搖頭。

  絕不會是姬叔叔。

  厲紅綾又猶豫道:「不過若是有人真的關注,倒也能覺出不對來。畢竟我也沒將那家農戶殺了滅口,更何況,我謊稱他是我生的,時間其實也對不上。」

  元清杭眯起眼睛,明亮眼睛中,銳利光芒一閃。

  「所以說,有心查,都是能查到的。可為什麼以前不說,要等到現在?」他的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夾雜著憤怒,翻江倒海。

  從術宗大比中出現疑似鄭源的驚屍,在聚陰陣中大開殺戒;

  到萬刃冢出來后仙門諸子遭遇迷霧陣,血流漂櫓;

  再到澹臺家慘案發生,最後,是今天神農谷的父子相殘。

  原先看上去互相孤立的事件,現在回想起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一件件,一樁樁,所有的事都不是巧合和意外,背後都有人翻雲覆雨,籌劃計算。

  有人在術宗聚陰陣中丟了性命,有人在迷霧陣里被一劍穿心。

  姬半夏和他背上了滅門的凶名,厲紅綾和厲輕鴻母子反目,厲輕鴻更是手刃了親父。

  仙宗的人也好,魔宗的人也罷,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卷了進來,傷亡慘重,還茫然不知已經落入圈套。

  可無論背後的人是誰,他到底想做什麼?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圖謀一定極大,也一定暗中籌備了很多年。

  一個瘋子。

  不把人命當回事、處心積慮要掀起腥風血雨的瘋子!

  ……

  蒼穹派後山,峭壁之上。

  送飯的小弟子踩著腳邊的雲霧,小心翼翼來到閉關門前。

  「師兄,師兄?我送新鮮的靈果來啦。」他叫了幾聲,卻沒聽見往常熟悉的聲音。

  又大聲叫了幾聲,依舊沒有迴響。

  他終於有點急了,趕緊拿符篆打在門前的禁制上。

  小小的孔洞旋開,他踮著腳尖向里一看,猛地一驚,差點把手裡的小食盒打翻。

  碩大安靜的閉關室里,地上堆著的靈石華光四溢,而那些散亂的靈石中,寧奪正躺在裡面,嘴角有絲血跡,雙目緊閉!

  「師兄!師兄你別嚇我……」小弟子的聲音帶了哭腔,可眼見再怎麼叫喚,地上的寧奪卻依舊昏迷不醒。

  糟了,師兄剛剛突破金丹中期境,這進展比常人快了太多,才需要在這裡閉關鞏固。

  可現在果然出岔子了嗎?

  平時寧奪對待他們這些小師弟的好統統浮上心間,他越想越怕,一咬牙,掏出了師父寧程交給他的應急符篆。

  黃光閃過,山石上的小洞赫然旋轉變大。

  他一頭闖了進去,驚慌地撲到寧奪身邊:「師兄你怎麼了?!」

  話音剛落,地上的寧奪卻忽然睜開了眼,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澄澈冰冷。

  他的身子一躍而起,手中劍鞘輕輕在那小師弟肩頭一拍,將他震倒在地:「與你無關,你就對師父說,是我脅迫你開了門。」

  可他的手掌,卻微微有點發燙,整個身體也似乎散發著某種灼熱之意,像是在發著燒。

  站在雲霧縹緲的閉關室外,他默默望著下面的懸崖,轉過身來,向著身後無聲的大山拜倒。

  「太上掌門,徒孫就此出關,特來告別。」

  一片靜寂后,終於,商淵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似乎在他耳邊,又似乎飄蕩在遙遠的群山間。

  「滄龍訣修鍊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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