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對談

  商朗被他罵著,也沒著惱,只道:「小時候,就覺得你們家可真好玩。」

  他嘆了口氣:「我們蒼穹派就沒勁得很,天天不是在山谷練劍,就是在山間打坐調息。第一次被師父帶來你家做客,我和師兄弟們都在背後悄悄說,要是換了這兒過日子,那可太美啦。」

  他看看面前的蓮花池,又看了看遠處雲霧繚繞的靈草園:「你家這兒有魚有鳥,有聽話的靈獸,有稀奇古怪的花。哪裡像我們蒼穹派,除了樹,就是山。」

  木嘉榮哼了一聲:「那當然,我們神農谷什麼稀罕物兒都有。」

  「所以我們一群師兄弟呢,在這兒玩得最開心了。小周師弟最小,也就和你差不多大,他就常常央求我,叫我求師父多帶我們來神農谷做客。」

  木嘉榮忽然不說話了。

  商朗英俊的臉上浮起一絲痛苦:「現在……小周師弟也不在了。我有時候想起他,就總覺得很後悔,假如以前多來幾次,他該多高興啊。」

  木嘉榮半晌低聲道:「他的遺體埋在哪兒?」

  商朗澀聲道:「在我們蒼穹派的後山墓園。」

  木嘉榮猶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那……要不要把他移到這裡來?或許他在這裡看著花鳥魚蟲,會開心點?」

  商朗扭頭看看他,苦笑:「你可真傻。哪有把陌生人埋在自家後花園里的,也不怕他水土不服驚了屍。」

  木嘉榮臉色一紅,僵著脖子道:「他和我認識,才不會嚇我呢。」

  商朗搖了搖頭:「還是葬在蒼穹派吧,逢年過節,我們師兄弟們去看看他,他就沒有那麼寂寞了。」

  木嘉榮不說話了,半晌才幽幽道:「其實,我才羨慕你們呢。那麼多師兄弟在一起練功玩耍,同吃同睡,多熱鬧。神農谷雖然什麼都有,可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有什麼好玩的。」

  商朗道:「那也對,我寧可人多一點兒。」

  木嘉榮悵然道:「小時候,我也一樣盼著人來做客。其中就數你們蒼穹派最有趣兒,你帶著人,鬧得到處雞飛狗跳,我表面上遠遠看著不理,可心裡總想著你們來。」

  商朗道:「是啊,那時候真是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用想。」

  木嘉榮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了一眼商朗的臉色,遲疑著問:「你傷勢怎麼樣了?」

  商朗淡淡道:「好得差不多啦。師父特意叫我前來,帶了謝禮,要謝謝你爹呢。」

  木嘉榮一愣:「謝什麼?」

  商朗道:「我們重傷昏迷,當日最先趕到迷霧陣馳援的,可是你爹啊。要不是他也給我用了你們家的珍貴靈藥,我哪有恢復得這麼快?」

  木嘉榮面色有點矜持:「哦,我們神農谷,這點好葯還是有的。」

  商朗猶豫了一下,也看了看他:「那你的臉……」

  木嘉榮臉色微微一變:「幹什麼,很醜嗎?」

  商朗慌忙搖頭:「沒有沒有!又不是女孩子家,有什麼打緊?再說了,你爹是當世大醫修,什麼病治不好,什麼瘢痕去不掉?」

  木嘉榮忽然怒了:「你們一個個的,安慰的說辭都一模一樣,煩不煩?!」

  他臉色漲得通紅,那道傷疤因為激動,顏色也變得更加深了一點。

  他一低頭,正見清澈水中自己的臉,眼眶紅了:「我不怕難看,我就是生氣。難道要一輩子帶著它,人人看見都在背後說,哎呀,木家的小公子是被魔宗的人一刀劃成這樣嗎?」

  商朗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傷疤:「難道治不好嗎?祛疤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爹……」

  木嘉榮又惱又委屈,往後一退,避開了他的手。

  他低著頭,道:「要是尋常的刀刃划傷,我們神農谷的藥用上去,幾日就能恢復如初。可……可是他那把匕首邪氣大。」

  這些天,為了治這點傷,他可是受夠了苦頭。

  厲輕鴻的「屠靈」匕首實在是大凶之物,上面逸散的邪氣沾到肌膚,遇血即入,根本就清除不幹凈。

  新肉剛長出來,就會變成深色,硬痂脫落後,又反覆結疤。

  木安陽給兒子應盡了良藥,也只能稍微緩解,看上去瘢痕的顏色的確在緩慢變淺,但木嘉榮從小嬌生慣養,哪裡遭過這樣的罪,自然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商朗神色一黯。

  他英俊的臉上肌肉微微扭曲,半晌道:「修為沒有受損就好。」

  木嘉榮哼了一聲。

  半晌,他忽然抽出腰間的「驪珠」軟劍,一劍劈向水面,咬牙發狠道:「總有一天,我也要親手划他一刀!」

  商朗默默不語。

  兩個人各懷心事,坐在蓮池邊,水面上涼風習習,剛下完雨的水面上蒸騰著絲絲水汽,錦鯉不時躍出水面。

  木嘉榮又道:「最近我們神農谷派出去不少弟子,隨著劍宗行動,負責救治醫療。外面的形勢怎麼樣?」

  商朗道:「還能怎樣?魔宗韜光養晦多年,勢力又不小,我們仙門到處分頭圍剿魔宗,各有傷亡罷了。」

  他猶豫一下:「對了……有件大事。元清杭出現了。」

  木嘉榮大吃一驚,猛地抬頭:「什麼?!他不是一直沒露面嗎?」

  商朗懨懨道:「就是前幾日的事。不知道怎麼,宇文家得到了他的行蹤消息,出其不意抓住了他,送到了澹臺家去領賞。」

  木嘉榮嚇了一跳:「啊!那、那他不是要沒命了嗎?」

  商朗搖了搖頭,神色凝重:「這應該是個圈套。他被送往澹臺家后,據說澹臺夫人抓了他,要去生祭兒子,可是他不僅反制住了澹臺夫人,更將她一刀殺了。」

  木嘉榮悚然而驚:「什麼!」

  短短相處以來,那個魔宗少年對他一直頗是友好,現在就算知道那只是假象,可是他心裡,卻總有點隱約的奇怪念頭。

  都說元清杭是在迷霧陣外圍伺機加害,可是當晚畢竟沒有任何人見過他。

  萬一呢?萬一他其實並沒參與,或者,心裡也不太認同身邊長輩的做法?

  現在忽然聽說他這樣兇殘邪惡,木嘉榮忽然覺得又荒唐,又可怕。

  商朗木然道:「不僅如此,魔宗右護法姬半夏也忽然現身,他們裡應外合,把澹臺家當晚在行宮裡的門人弟子們……都屠戮了個一乾二淨。」

  木嘉榮只覺得兜頭一瓢冷水澆下來,心裡一片冰涼。

  半晌他顫聲問:「這是真的嗎?會不會是誤傳?」

  商朗苦笑:「澹臺家主親口說的,還能有假?」

  木嘉榮遲疑道:「他們兩個人,對付整個澹臺家,竟然能殺人無數,這麼厲害嗎?」

  商朗道:「澹臺家主說,他和姬半夏力戰了一夜,原本是勢均力敵的。但是元清杭善於用毒,事先制住了澹臺小姐和宇文離,導致他處處受制。」

  木嘉榮驚叫:「那他倆怎麼樣?」

  商朗搖頭:「沒死。可整個行宮都被血洗了。」

  木嘉榮獃獃出神,想著元清杭那出神入化的醫術和素日的狡猾:「也是……他若是真的想害人,那應該能死很多人的。」

  商朗目光幽冷:「澹臺家臨時行宮的人手不多,但是也有數十人。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元清杭更是親手殺害了澹臺夫人,所以現在外面,還給他起了個綽號。」

  木嘉榮愣了一下:「什麼?」

  「都說他小小年紀,貌美狡黠,心狠手辣早已超過了左右護法。談笑間就能手刃無數,所以被叫做笑面人屠呢。」

  木嘉榮打了個冷戰。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哎?你們寧師兄是和那個小魔頭一起失蹤的,元清杭出現了,他有消息嗎?」

  商朗沒精打采地搖搖頭:「還是沒有。大家都說……」

  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年,外面的人都在猜測蒼穹派的天才弟子寧奪已經隕落,可是他就是不信。

  但是時間一點點過去,就連元清杭已經露面,寧奪卻依舊杳無蹤跡,饒是商朗再堅定,此刻也有了一點動搖。

  ……

  不遠處,神農谷的後山,清馨百草園。

  一株茂盛的花樹下,黑晶石的小桌和石墩擺放整齊,木青暉和寧程相對而坐。

  木青暉一身青綠衣袍,清瘦飄逸,姿勢優雅地斟了一杯茶,遞到寧程手邊。

  茶湯碧綠,裡面茶葉細如松針,白毫細微。

  寧程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放下。

  木青暉看了他一眼:「近日圍剿魔宗妖人,你一直衝殺在前,勞累得很吧?」

  寧程手撫劍柄,道:「還好,倒是殺得痛快。」

  木青暉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劍。

  原本青氣繚繞的劍身已經透出了點森然血光。

  他極輕地嘆了口氣,道:「和魔宗妖人對戰,他們中善於用毒的高手多,我給你配的各種解毒藥,你記得多帶一點。」

  寧程點點頭,眼中露出了一點暖意:「我記得。」

  木青暉低著頭飲了一口清茶,道:「對了,上次你叫我幫著配的烏頭散,用得可順手?」

  寧程神色溫和:「好用得很。易白衣前輩要抓大量蠱雕做比試,委託我們蒼穹派備足原料,蠱雕兇殘難抓,若不是你幫忙,我到哪裡去找這麼靈驗的迷藥?」

  木青暉細細看了他一眼,才展顏道:「那就好。」

  想了想,他又道:「那葯甚是霸道,我悉心配製許久,生怕人誤用了,將解藥也一併配了給你,你可要務必仔細收好。」

  寧程點頭:「那是自然的。蠱雕抓來后,用你的解藥再解了毒,易前輩很是滿意,說並未影響什麼。」

  木青暉嘆了口氣:「易前輩剛剛突破境界出關,本來是好事,可是據說他一聽說那魔宗小魔頭的事,立刻氣得差點吐了血。」

  寧程淡淡道:「沒想到他大為推崇的後輩是這種人,所以大失所望?」

  木青暉搖頭:「他勃然大怒,說徒弟們的轉述全是一派胡言,一個個人雲亦云,愚蠢至極。」

  寧程冷笑:「他是老糊塗了吧。」

  木青暉悠悠出了一會兒神,才道:「可我也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對。」

  寧程揚眉,看向他:「什麼不對?」

  木青暉修眉微蹙:「我說不好,但是易老前輩說的,未必一點道理沒有。元清杭那個小魔頭,單從葯宗大比的行為看,似乎不像能屠戮滿門的兇殘之徒。」

  寧程道:「為了拿到入谷名額,自然要極盡偽裝。據宇文離說,他果然在萬刃冢中找到了上古兵魂,這一番心機表演,可沒白費。」

  木青暉搖搖頭:「他當日說的那些話,我倒覺得是由衷之言,不像是故作偽善。」

  寧程臉色一沉:「木兄,你是忘了多年前就被這小奸賊騙過?」

  木青暉啞然失笑:「小孩子狡黠機變而已,也沒真的做過大惡。」

  寧程冷冷道:「澹臺家門人三十餘人的性命,一夜之間血洗收割,這叫不曾作惡?」

  木青暉沉默下來。

  半晌,他苦笑道:「假如他那些話真是處心積慮,這小小年紀,也太心思深沉、大奸大惡了點。」

  寧程長身而起:「小小年紀又怎麼了?魔宗那些奸人,無論年長年幼,哪個不是這般心狠手辣、心思歹毒!」

  木青暉輕皺眉頭:「寧兄,魔宗也有不少閑雲野鶴的散修,雖然有不少邪佞之徒,可說到個個都該死,也未見妥當。」

  寧程眼中隱隱赤紅,啞聲道:「我師兄是死在魔宗的!他那樣一個清高溫柔、渾身傲骨的人,卻在魔宗被囚禁折辱,整個魔宗每個人都恨不得他去死,所以他們都是兇手,個個都該給我師兄陪葬!」

  木青暉略帶憂慮地看著他:「寧兄,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寧仙長也長眠地下,你……」

  寧程頓了好半天,臉色才逐漸恢復了平靜:「十幾年前,我雖然只是懵懂少年,可那場仙魔大戰,我也是親臨當場的。」

  木青暉小心翼翼道:「你看到了什麼,又知道什麼?」

  寧程眼中似乎有一道瘋狂的光芒:「我只知道師兄最後心智全失,清名盡毀,有很多人要負責。他原本根本不該落到這個地步的。」

  ……

  魔宗主地界,綿延千里的崇山峻岭中,隱蔽的傳送陣口一陣靈力扭曲。

  數名魔宗門下出現在陣眼處,轉身向左護法厲紅綾的宮殿急奔。

  為首的一個青年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來歲,相貌很是機靈。

  幾個人一直奔到厲紅綾的住所外,等待通報后,才快步進了儀事大廳。

  一眼看到廳上坐的人,他眼睛就是一亮,掩飾不住滿臉歡喜:「少主,您平安回來,可太好啦!」

  元清杭正色道:「那是一定的!本少主英明果斷、運氣滔天,當然處處能逢凶化吉。」

  下面一個少女吐了吐舌頭:「姬護法說,少主您本事雖然不錯,可人是個傻的。」

  元清杭:「……」

  他扭過頭,哀怨地看著姬半夏:「姬叔叔,您背地罵我。」

  姬半夏坐在堂上,神色倦怠,淡淡掃了他一眼。

  旁邊厲紅綾冷笑出聲:「說傻太客氣了,你是愚不可及。」

  元清杭蔫巴巴地「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這剛回來沒半天,厲紅綾就沒給他一點好臉色看,任憑他討好撒嬌,都只換來一張冷臉,說話也夾槍帶棒的。

  姬半夏看向堂下的幾名少年:「有什麼要稟報?」

  趙庭安為人最是穩重,忙恭敬道:「回右護法,我們按照吩咐,在各處悄悄打聽良久,只找到一條線索。」

  「說。」

  「和陣法有關的蹤跡被湮滅了,不可追查。但是厲護法交給我們的方子,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解毒藥材,在這一年多,一直被人悄悄採買,導致漸漸斷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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