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娘子
元清杭發了一會兒怔,忽然道:「你等等,讓我從頭理一下——最初的時候,我舅舅修為獨步天下、行事恣意;你叔叔同時在仙門中名聲赫赫,風評極佳,但是天地如此之大,仙魔殊途,兩人以前並不相識。
「然後我舅舅偶然進到萬刃冢中,留下山崖刻字,還在小天地中得到了上古對鐲,出來時,就正好在這裡的湖面上遇到了寧仙長。」
寧奪道:「嗯,很有可能。」
元清杭目光明亮:「一戰之後,彼此惺惺相惜,互相視為知己。再後來分手后,你叔叔找到了你,啊,可能先找到你,才遇到我舅舅,反正我舅舅分了一隻鐲子給他,他才戴在了你手上!」
他苦苦思索半晌,扇子在身邊山石上輕點,又道:「接下來,寧仙長回到了蒼穹派,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將你的存在告知師尊,或許是這時,他已經起了異心——」
一眼看到寧奪驟然微變的臉色,他慌忙道:「你別著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畢竟已有的線索是這樣,對吧?」
寧奪淡淡道:「你接著說。」
元清杭道:「總之他接著犯下滔天大錯,被廢掉金丹,修為盡毀,叛出了蒼穹派。走投無路下,又想修鍊破金訣,故此去往魔宗,找到了我舅舅。啊,對了,他臨走前,將你託付給了信任的小師弟寧程,也就是你的師父。
「再往後,他修鍊破金訣成功,卻又正逢師尊商淵聯手仙門圍剿魔宗,不知為何,在那一戰中,他出手刺了我舅舅一劍。」
寧奪神色黯然,道:「按照傳言,是這樣。」
元清杭沉吟道:「是他心中始終對師門念念不忘,所以想藉此立功重歸仙宗?還是他發現我舅舅有什麼令他無法容忍的劣跡,導致最後一刻倒戈?」
寧奪眉峰冷峻,一字字道:「你這樣猜想,總不外是說他心思反覆、左右背叛。」
元清杭偷瞥他一眼,連忙討好地沖他甜甜一笑:「沒有沒有,寧仙長皎如皓月、一身清正,肯定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是把現有的表象串一下,再慢慢找破綻。」
寧奪默默不語,半晌黯然輕嘆一聲:「是我急躁了,你說吧。」
元清杭見他神色平靜了些,才放下心來:「按照時間線,仙門圍剿持續了大半年。寧仙長這一出手,應該在仙魔大戰的早期,直接導致了我舅舅重傷,在接下來的防禦中,處處艱難。」
寧奪點頭:「是。」
元清杭又思索道:「這麼一來,魔宗眾人自然痛恨憎惡他到了極點。我舅舅也因為這背叛而失望痛苦,於是將他囚禁在魔宗牢獄中。」
他思索半天,有點困惑:「可是有一點說不通。」
寧奪神色奇異:「他刺傷了元宗主后,為什麼不離開?」
元清杭用力點頭:「對!明知道這一劍刺出,就是血海深仇,就算不能回歸師門,以他那時破金訣大成的修為,脫身起碼不難。」
以他的驚天修為,加上元佐意那時已經受傷,又有誰能將他留下,囚禁在魔宗牢獄中羞辱折磨?
所以,明知道留下是荊棘滿路,到底為什麼,寧晚楓不強行離開?……
兩人心中輾轉,都百思不得其解,元清杭嘆氣道:「再後來,仙魔大戰繼續戰火燃燒,我舅舅面對仙門步步緊逼,最終還是慘死在某次聯手圍剿下。」
寧奪淡淡道:「我叔叔也是隕落在同一天。」
元清杭越發苦惱:「是啊,姬叔叔提過。但是寧仙君顯然並未參戰。」
他回想著萬刃冢中的瑩瑩白骨:「既然如此,只剩下一種可能。寧仙長不知道為什麼先死了,我舅舅拚死將他的遺體帶到了萬刃冢中,就此相伴而眠。」
寧奪手握應悔劍,臉色冰冷:「我叔叔那般修為,能傷他的人可沒幾個。」
元清杭心裡忽然浮起一個驚悚的想法,竟是嚇了一跳,不敢說話。
難道是他舅舅面對最後的大戰,知道無法倖免,所以先殺了寧晚楓,最後在臨死前,又帶走了他的遺骸?!
都說他舅舅行事邪佞兇殘,又自視甚高,忽然被人這樣狠狠背叛,忽然發了瘋,似乎也順理成章。
寧奪彷彿也想到了這個可能,臉色蒼白得宛如冷瓷般,一字字道:「所以什麼畢生知己,什麼一見如故,更像是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象。」
……
兩人想著舊事,心潮激蕩,默默望著遠方出神。
片刻后,元清杭忽然身形一縱,竟然一個猛子扎入了水中,宛如一條游魚,水花也沒有濺起幾個,身影就此消失不見。
寧奪愕然抬頭,正在莫名驚疑,忽然之間,平靜的水面上驟然騰起一團巨大水花。
雪白浪花中,元清杭身影直升半空,發間金環燁燁生輝,眉目如畫,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但是他手中的扇柄帶著滔天殺意,徑直劈向亭子,對著寧奪當頭襲來!
寧奪目光急凝,輕叱一聲,手中應悔劍劃出一道長虹,當頭迎擊。
兩個人,竟然都沒有留力。
扇骨和劍鋒一觸即分,一股上古兵魂之氣和應悔劍的滔天劍意撞擊,四周的土石崩塌紛飛,亭子旁的那株花樹上,粉色繁花果然全數被盪落,和著無數翩翩綠葉,激飛上半空!
夜色中,皓月當空,繁花漫天。
他們身邊的一塊巨岩,忽然被元清杭的扇柄從中砸成兩段,而寧奪的劍意,也正好在背面落下了一道驚天劍痕。
元清杭的身子翩然落下,笑吟吟看向寧奪。
寧奪低頭看了看那兩道極為相似的戰鬥痕迹,良久之後,輕輕嘆了口氣。
元清杭收了白玉扇,甩了甩頭,將發間落著的點點花瓣抖落。
他微笑道:「可剛剛那些推斷,來源全都是悠悠眾口,蜚語流言。誰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樣?」
寧奪淡淡道:「世人已經這樣定罪了,真假重要嗎?」
元清杭眼神無比明亮:「當然重要。假如真是蒙冤受屈的話,就算世間有一個人知道,對泉下的人也是一種公道。」
想了想,他又道:「我不管。外人怎麼說他們背叛相殺,互相仇恨。我偏偏不信。」
寧奪明澈的眸光微微閃爍。
不知道是映著身後的粼粼波光,還是融融月色,他的目光幽深又專註,低低道:「只要你信,那我也一樣。」
……
兩個人在島上轉了一圈,小島佔地很小,也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只有四周景色的確極好,隨便從哪個角度望向遠方,都是一幅山水畫卷,優美雋永。
兩個人又回到亭子中。
小八角亭四周是圍欄,可供休憩,中間還有各處常見的石桌石椅,日日有清風吹拂,雖然杳無人跡,卻也少有灰塵。
元清杭在石椅子上坐下,看了看寧奪,臉上忽然有點莫名發燙。
從萬刃冢出來,經過時空亂流,寧奪身上的衣衫已經有些破損。
剛剛被自己當頭一擊,兩人兵器氣流激蕩,更將他衣衫撕裂了幾處。
行動之間,若隱若現,肌膚如玉,偏偏又微微露出點腰腹線條,實在不成體統!
他咳嗽了一聲,沖寧奪勾了勾手:「過來。」
寧奪凝目看向他,默不作聲,月色下,耳根似乎有點微紅,卻聽話地靠近了些。
元清杭瞥著他耳根那抹輕紅,心裡莫名有點跳得急,板著臉,打開白玉扇。
他的指尖漏出一根銀針,從黑色扇面上挑了幾根長長的絲線出來。
低下頭,拎起寧奪胸口和腋下那撕裂的衣角,他手指靈活,銀針帶著絲線,密密地將幾處大的裂口縫合起來。
幾片零星的金色符文從絲線上飄然而落,嵌在了那幾片衣衫之間。
「縫好了。」元清杭低下頭,隨口咬斷了絲線,含糊道,「這下就算有人硬扯,也能擋得一陣啦。」
寧奪低著頭,由著在他胸口忙活,身形更加僵硬,不敢動彈分毫:「……哪有人會來扯。」
元清杭不敢抬頭:「沒人扯也不能穿成這樣。矜持優雅的寧仙君,真這麼衣不蔽體,肌膚盡露,可像什麼話?」
一抬頭,忽然看見寧奪那如水的眼神,他心裡就是一顫,訕訕一笑:「縫幾根線,大可不必這麼感動。」
寧奪輕輕一抖衣襟,低低道:「小時候,我在神農谷里做外門弟子,身邊的同門都有家人,常常有人送東西來,還有爹娘來探望。」
他平時從不愛談論這些,此刻忽然說起,聲音雖然輕,卻溫柔。
元清杭靜靜聽著。
「我雖然嘴上不說,可是畢竟年幼,心裡還是偷偷羨慕的。」寧奪道,「有一次,同屋小師弟的娘親來看他,在屋子裡幫他修補衣衫,我在旁邊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晚上就做了夢。」
元清杭心裡又軟又疼:「夢見了什麼?」
寧奪道:「我對爹娘沒有記憶。可是那一晚,就夢見了他們。夢裡兩人恩愛又甜蜜,我娘坐在燈下,幫我做小衣衫,又幫我爹修補外衣。」
元清杭微微一笑:「你娘一定長得很美。」
寧奪凝視著他,道:「我不知道她什麼模樣,夢裡也是模模糊糊的。可是剛剛你……」
他躊躇一下,臉色微紅,沒有再說下去。
元清杭瞪著他,心裡隱約猜到了什麼,咬牙羞惱道:「很像嗎?那你叫聲娘來聽聽。」
寧奪輕橫他一眼:「這個便宜有什麼好占的?」
元清杭理直氣壯道:「你叫一聲娘親,我給你縫一輩子。說起來,誰佔便宜還說不準。」
寧奪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神色異常古怪。
好半晌,才垂下清澈眸光,淡淡道:「不用娘親……娘子也可以的。」
他平時素來矜持自律,言行更是端正嚴肅,忽然冒出來這樣一句,元清杭猛然呆住。
他面紅耳赤,跳了起來:「行啊,算我多事。以後你找你娘子幫你縫!」
寧奪緊緊閉上了嘴。
兩個人相對而坐,身邊繁花靜靜飄落,遠處水波悠悠。
不知怎麼,兩人臉色都有點古怪,心裡卻又都有點莫名的歡喜甜蜜。
元清杭目光一轉,落到寧奪衣角那兩朵赤色雲霞圖案上:「對了,我記得蒼穹派的紅霞代表等級?」
寧奪點頭:「一朵是金丹初成,兩朵是即將沖關。到了中期凝實境,就該是三朵。」
元清杭翻了翻儲物袋,找了點畫符的硃砂出來,塗在指尖。
筆走龍蛇,他隨手在寧奪衣角再畫了一朵赤色霞雲,拍了拍手:「好啦!」
寧奪低頭看了看。
白色衣袍雖然破了,可是兩人一直勤用凈衣訣,倒也乾淨整潔。
如今被元清杭這般用黑金絲線綉了幾道,又在下面畫了朵燦然奪目的雲霞,一件平平無奇的衣裳竟然隱約光華流轉,別有風采翩然。
寧奪聲音溫和:「多謝。」
元清杭訕訕笑道:「哎呀,這麼客氣么,寧仙君?」
寧奪只靜靜望著他,神色悵然。
元清杭怔怔愣了一下,終於醒悟過來,心裡模糊著泛起難過。
是啊,昨日之日,不可再留;今日之日,諸多煩憂。
也該道別了。
從此後,天高水闊,會不會最好再也不見?
寧奪輕聲道:「你接下來去哪兒?」
元清杭壓下心中異樣,微微一笑:「上次等待萬刃冢開時,紅姨找了處山谷,我們臨時在那裡落腳。」
他嘆氣道:「原本說好了的,我們一出來,就直奔那兒會合。現在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總得先去找找看。」
猜不到厲輕鴻出來后是怎麼說的,更不知道姬半夏和厲紅綾會不會急得發瘋。
寧奪點點頭:「我陪你一起。」
元清杭愣了愣:「不用了吧?你早點回去蒼穹派,你師父他們應該也憂慮得厲害。」
想了想,他又道:「商朗他們,見到你回來,應該也會高興極啦。」
寧奪沉默了片刻,終於點頭道:「好。那我送你一程。」
兩個人御劍離開湖面,向岸邊飛去。
行了一陣,終於在路邊找到了一個普通農夫,一打聽,這裡乃是距離千重山幾百里的一處人間地界。
兩個人默默前行,元清杭拿腳踢著路邊的小石頭,忽然道:「這卵石好醜。」
寧奪低頭看了看:「嗯,地下暗河邊的好看多了。」
元清杭道:「對了,那裡的卵石我帶了點出來。」
寧奪微微一怔:「嗯?」
元清杭趕緊掏出儲物袋,把多多放了出來:「上次扔了幾顆給它玩兒,它喜歡得很,扒拉到儲物袋裡面了。」
果然,小傢伙被放出來后,爪子間正緊緊抱著一顆圓溜溜的鵝卵石,晶瑩透亮,上面飄著几絲紅絲,煞是漂亮。
一出來,它的小眼睛就瞪圓了,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四下轉動著腦袋,興奮地亂看一氣。
「多多,咱們出來啦。」元清杭抱著它在懷裡,笑嘻嘻道,「過一會兒,說不定能見到你的小夥伴呢。」
寧奪淡淡瞥了小造夢獸一眼:「它還有同類?」
元清杭得意道:「還記得那隻蠱雕嗎?它當媽媽啦,生了一隻小崽崽。多多看著它出生的。」
寧奪輕聲道:「記得。是你發現它有身孕,堅持救了它們。」
元清杭笑著道:「也有你一份功勞。比賽時間已到,木家的那個弟子想來阻止我施救,若不是你攔著,我手一抖,那氣機符爆了,那可是一屍兩命。」
寧奪眼神溫和:「不會的,你一定能救回它。」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了當日大比時的情形,不由都嘴角含笑。
元清杭一邊擼著多多的肚皮,一邊道:「那隻小蠱雕超級可愛,身上光溜溜紅彤彤的,大眼睛、沒眼瞼,四肢好瘦,站在地上搖搖晃晃的。」
寧奪悠悠前行,誠實道:「聽上去,好像不是很好看。」
元清杭殷勤道:「不是不是,天底下就沒有不可愛的小幼崽。你看一眼就明白了,我保證你就會喜歡的。」
他偷眼看看寧奪,小聲道:「等你有空的時候,要不要帶商朗一起,來看看它?商朗一定也記得它媽媽嘛。」
寧奪淡淡道:「你的鴻弟會在嗎?我怕我忍不住砍他。」
元清杭脖子一縮,傻了。
他訕訕道:「他……他大概不在。」
寧奪面色冷漠:「最好別叫我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