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指證

  澹臺宗主澹臺明浩抬起頭,冷冷開口:「若說到損失慘重,有誰家能比得上我們澹臺家?」

  他身邊,一個婦人膚白勝雪,姿容極美,形容卻憔悴木然。

  正是澹臺明浩那位伉儷情深、以聰慧美貌聞名天下的夫人。

  這位夫人也是術宗望門貴女,未嫁時便有博聞強識之名,但是性格內向,加上婚後身體一直不好,所以素來不喜見人,更少參加仙門交際。

  今天終於在這麼多人面前夫妻一起露面,卻是因為愛子新喪。

  就算是一身縞素,不施任何粉黛,立在眾人中間,卻叫人一眼望去,很難移開眼。

  她望向四周,慘然低聲道:「超兒……我的超兒死了。陳殿主,令郎好歹沒見到屍身,說不定還有生機,我們家超兒可是真的命喪在了那迷霧陣里啊。」

  她眼中慢慢流下淚來:「可憐他正是大好年華,這就拋下了父母雙親去了,我……」

  她身邊,澹臺芸臉色雪白,沉默不語地立在母親身後。

  她原本就姿容冷傲清寒,如今脫下了澹臺家標誌的寶藍色衣衫,穿了一身白色喪服,胸前別了一朵雪白素花,一對母女的神色皆是凄冷木然。

  眾人一看她們母女,心裡都是一動,就有人偷偷想:「澹臺家主相貌也就是親和,算不得出色。幸虧這兄妹倆長得不太像爹爹,都隨了母親的好容貌。」

  澹臺明浩充滿憐惜,輕聲對妻子道:「夫人已經哭了這些天,眼睛都快壞了,超兒在天有靈,想必也希望娘親保重身體。」

  澹臺夫人淚水更加洶湧:「我還節什麼哀,愛惜什麼身體?我只恨不得自己也跟著超兒一起死了!……」

  她聲音低柔沙啞,語聲絕望凄楚,人人聽了,都是心中惻然。

  澹臺明浩原本在家族中不受器重,澹臺家這一代家主原本是他兄長,也同樣在多年前的那場仙魔大戰中殞命,他才接手了家主之位。

  娶到了嬌妻美眷,膝下又有一對極其出色的子女,帶著整個澹臺家族隱隱壓了宇文家一頭,正是大權在握、春風得意之際。

  可誰又能想到,這麼一次萬刃冢試煉,竟然直接就害得澹臺家痛失了唯一的兒子呢?

  寧程望著眾人,緩緩道:「各家均有傷亡,在下親手教導出來的兩個徒弟,同樣一個生死不知,一個重傷在身。」

  他臉色沉沉:「所以為今之計,不僅是要在一起理清真相,更要在一起商議,如何合力重新圍剿魔宗妖人。」

  長案邊上,宇文瀚老爺子長眉揚起,不怒自威:「我們家離兒已經候在外面了。」

  寧程恭敬道:「還有一些宗主和掌門尚未清楚聽聞,請他進來吧。」

  很快,大殿外走進來一個錦衣青年,身形玉樹臨風,可是臉色卻略顯蒼白,神情也有點萎靡,遠沒有以往的盼顧飛揚。

  正是宇文家的長孫宇文離。

  此次在迷霧陣中多人傷亡,但也有些一些人借著濃霧躲過了截殺。

  宇文離就是幸運的一個,雖然中了毒毫無抵抗之力,可是僥倖逃脫毒手,更親眼目睹了現場的殺戮。

  被趕到的仙宗長輩救下后,他醒來的敘述,自然就成了極重要的證詞。

  他立在殿中,雖然臉頰比平時清減,可依舊溫文爾雅,氣度從容。

  「離兒,你將那日的事再說一遍,務必詳盡。」宇文瀚沉聲道。

  宇文離恭敬點頭,溫聲開口:「那日之前的事,諸位尊長想必都知道了。萬刃冢出口的傳送陣被人篡改,我們近百位晚輩一起,被送到了那處迷霧陣中。」

  宇文瀚怒道:「這麼多年都沒出過事,大家都鬆懈了。可恨,動手腳的人手法巧妙,不僅改了瞬移點,還掩去了可供追蹤的痕迹。」

  澹臺明浩淡淡道:「有這種本事的,全天下也沒幾個人。」

  旁邊有人憤憤接話:「魔宗右護法姬半夏!除了他,還能有別人嗎?」

  眾人全都紛紛點頭,那天入冢前,姬半夏就離奇出現,和寧程仙君交過手,要說他和這事無關,簡直毫無可能。

  宇文離接著道:「初陷迷陣,大家互相尋找,也沒有將所有人找全,當時還以為是失散了,沒想到……」

  寧程清俊臉上微微抽搐,道:「你們真的沒人看過劣徒寧奪嗎?」

  宇文離神色黯然:「確定。當初出陣時,留在最後的,是黎青黎紅二人,還有就是寧小仙君。可在迷霧陣中,所有人都只見到了那個黎紅。」

  寧程冷聲道:「什麼黎青黎紅,不過是魔宗妖孽的化名。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宇文離苦笑:「寧掌門教訓得是。我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

  旁邊,宇文瀚緊皺眉頭,忽然開口:「到現在,那兩個小傢伙都不知所蹤,怎麼就確認他們是魔宗的人了?」

  寧程淡淡道:「朗兒可以作證。」

  他身後是幾位年輕弟子,商朗站在正中,聞言身子微微一顫,茫然抬起頭。

  眾人一眼看見他的臉,都是一愣。

  原先一個笑容明燦、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君,在先前劍宗大比中,還意氣風發、勇奪第二,可不過短短數月,已經一派頹廢憔悴模樣。

  寧程凝視著他:「說吧。」

  商朗澀聲道:「沒錯。那個黎青,就是魔宗小少主元清杭。他師弟……是魔宗護法厲紅綾的兒子。」

  殿上一片喧嘩,遠處,一道嬌柔清脆的少女聲響起來,蓋過了喧嘩:「你一定是弄錯了,宇文老前輩和木谷主都驗看過,他們倆體內凝結的都是金丹!」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只見一個黃衫少女臉帶酒窩,柳眉輕豎,正是海青門掌門的獨生女兒常媛兒。

  海青門的常門主臉色尷尬,急忙呵斥道:「這裡無數長輩,哪裡有你質疑的份?休要多話。」

  常媛兒忍不住,又急急加了一句:「兩個魔宗的人從小就修鍊正宗仙門心法,凝出金丹,這說出去,誰信才怪!」

  澹臺明浩看了她一眼,一張圓臉上甚是和藹,忽然道:「常姑娘,聽說你也在谷中尋到了兵魂,可否一觀?」

  長輩大宗師說話,常媛兒哪敢不從,抿著嘴,將「裁春」軟鞭奉了上來。

  澹臺明浩拿著她的軟鞭,手腕輕輕一抖,一道異光閃過,「裁春」忽然劇烈顫抖,原先剛勁的鞭身立刻軟綿綿垂了下來。

  他淡淡將長鞭拋還給常媛兒:「那個元清杭親手送你的吧?妖人居心叵測,還是別用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為好。」

  常媛兒一呆,趕緊將靈力灌注進去,卻覺得鞭身上像是被什麼緊緊桎梏住,已經再也感應不到「裁春」那嬌俏活潑的氣息。

  澹臺明浩一出手,竟然已經在她的軟鞭中附了桎梏陣,禁了「裁春」的兵魂!

  常媛兒這些天早已和「裁春」心意相通,這一下事出突然,心裡又急又氣,眼眶瞬間就紅了。

  澹臺明浩面上微帶譏諷,轉向她父親:「常掌門,聽說令媛一向和那魔宗少主頗為親熱,女孩子家年輕單純,您可要好好提醒一下,別被魔宗妖人迷惑了心智。」

  常掌門臉色難堪,狠狠瞪了女兒一眼:「再多話,就給我出去!」

  常媛兒一向深得爹爹寵愛,從沒見過他這樣神色嚴厲,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淚珠在眼眶中打著轉。

  宇文瀚皺著眉插話:「常姑娘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體內確確實實是金丹。」

  寧程看向商朗:「你接著說。」

  商朗沉默片刻,低聲再道:「他們的體內為什麼是金丹,我不知道。但是那個小少主元清杭,我小時候是見過的。

  「他一開始易了容,所以我沒有認出來。可是到了萬刃冢后,他忽然摘下了面具,很是驚艷好看……我當時只覺得眼熟,到了後來,才和小時候的他對上號。」

  四周的人聲一片嗡嗡,有人忍不住低聲道:「元佐意死後,是聽說他有個外甥,從小頑劣又狠毒,難道真是他?」

  「一直沒人見過這孩子,應該就是了。」

  「他舅舅妖邪狠辣,他又在厲紅綾和姬半夏身邊長大,這豈不是被養成了一個小蠱王?」

  「啊!難怪他葯宗和術宗大比都奪了魁首,原來師從這兩個魔頭。」

  高台上,宇文瀚聽著下面的蕪雜議論,忽然抬頭盯向商朗,暴喝一聲:「小時候和長大的容貌,完全可能差別很大。你僅僅是覺得眼熟,就斷定是同一個人?」

  商朗怔怔迎著他犀利的目光,澀然道:「因為……他師弟厲輕鴻親口承認了。」

  這話一出,殿上頓時喧囂更大。

  「厲輕鴻?魔宗那個心狠手辣的左護法有個兒子,生父不詳,就是他?」

  「厲紅綾啊……原本也是好好的仙宗俠女,可惜一時糊塗,墮入魔道,也算是可憐又可嘆。」

  「噓,小聲點兒。當事人可還在殿上坐著呢。」

  木安陽臉色鐵青,抿著嘴唇不說話。

  旁邊,木青暉咳嗽一聲,溫聲道:「商小公子,你不妨說清楚點。」

  商朗低垂著著頭:「在迷霧陣中,我忽然想起了他師兄的相貌,開口一問……」

  他聲音苦澀:「他直接就承認了。」

  宇文瀚臉色錯愕,再也說不出話來。

  下面的人群中,常媛兒鼓足勇氣,含著淚叫道:「他承認便是了嗎?焉知他不是隨口胡說?」

  她語聲清脆,也不看她爹的臉色,頗有點不管不顧的架勢:「我瞧那個黎紅一直奇奇怪怪,性格又乖戾,他的話哪能當真。」

  凌霄殿的一名門徒大聲冷笑:「你也說他性格乖戾,行為古怪,這可不就是魔宗妖人?」

  木安陽旁邊,神農谷的弟子眼眶通紅,悲憤道:「我們大師兄在萬刃冢里死得不明不白,就是他害的!」

  商朗木然聽著,一言不發。

  凌霄殿殿主陳封看向他,忽然開口:「聽說在萬刃冢中,寧小仙君和那位元清杭一直同進同出,形容親密;而你也同樣和那個厲輕鴻極為熱絡?」

  商朗眼中痛苦神色閃爍,低下頭去:「……是我愚蠢。」

  寧程淡淡看了陳封一眼:「陳殿主,您想說什麼?」

  陳封臉色冷漠:「沒什麼。蒼穹派主持術宗大比時,就已經出了岔子,無名驚屍詭異出現,害死多人。如今迷霧陣里又血流成河,自然要將所有疑點都理一理的。」

  旁邊的眾人心裡都是一驚:陳封這話,竟然似乎在指責蒼穹派兩位優秀晚輩和魔宗的人不清不楚,曖昧不清?

  寧程臉色終於微微一變,一字字道:「陳殿主,劣徒寧奪是奉了我的命令,才緊盯那個小魔頭的,還望殿主慎言!」

  陳封冷笑不語。

  宇文瀚緊皺眉頭,終於開口打岔:「商公子已經說完了,離兒你繼續。」

  宇文離這才一躬身,恭敬道:「是。」

  他聲音溫和,吐字清晰:「那一晚,大家也都知道極可能有兇險,所以留了值夜的人手。我更是留了個心眼,事先吞服了解毒辟邪的靈丹。

  「到了深夜,我在熟睡中迷迷糊糊感到胸悶難受,可是已經醒不過來,就此昏了過去。」

  殿下立著不少各門派的人,其中便有那次劫難中的倖存者,隨著宇文離的描述,一個個想到當晚的情形,全都臉色蒼白,心有餘悸。

  宇文離頓了頓,又接著道:「本來那種情形,我躺在地上毫無知覺,也是同樣被屠戮的命,可幸好,我帶在身邊的傀儡獸建了奇功。」

  他衣袖輕抬,從裡面倏忽躥出了一條黑色靈蛇,盤踞在他指尖,三角的蛇頭四下轉動,微紅的蛇信「滋滋」吞吐。

  不少術宗弟子都悄悄探頭,好奇地看著那靈蛇。

  早就傳聞宇文離天資出色,在十六歲上就用家傳的異術製作出了這麼一條似活非死的傀儡蛇,戰鬥力兇悍,是他最厲害的手段。

  只是平時他很少示之人前,今天終於才拿出來亮相。

  「這是我們宇文家擅長製作的傀儡靈獸,身體已經算不得活物,可是靈識還保留了一點。」

  宇文離嘆了口氣:「正因為它不算活物,所以完全不受毒霧影響。我那晚正在昏死中,忽然指尖一陣劇痛,竟然是它憑著僅剩的靈識,感覺到外界的危急,咬了我一口。」

  好幾位術宗的門主和高人都心裡一驚。

  傀儡獸之所以被叫傀儡,就是滅其靈智、留下不知疼痛、不懂疲倦的身體,但凡能保留一丁點兒靈識已經不易。

  這宇文離年紀輕輕,卻已經能駕馭這麼高超的術法,調.教的傀儡蛇竟然保留了活物般的靈性!

  宇文離聲音變得沉鬱,似乎也想起了當晚清醒后的那一幕:「十指連心,我被這劇痛驚醒,睜開眼時,只看見一片傀儡蜈蚣正圍在我身邊,虎視眈眈,可我的傀儡蛇等級更高,壓制住了它們,這些毒蟲才不敢上前。

  「我聞到血腥氣鋪天蓋地。知道不好,踉蹌著站起來,沒走多遠,就看到腳下有幾具屍體,鮮血流了一地。

  「四周雖然漆黑,可還是能依稀看出那幾個人是百草堂的弟子。我心頭冰涼,知道敵人已經趕到,於是趕緊踉蹌著找尋庇身之所。

  「可撞來撞去不得其所,不時還在濃霧中隱約聽到悶哼和慘叫。」

  他說得緩慢卻清楚,聆聽的眾人彷彿重回那暗夜迷陣,只覺得身邊彷彿也布滿了血海,不禁都暗暗悚然。

  「我這般亂撞了一會兒,忽然又在前面腳下發現幾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走近一看,幾個人都只是昏迷著,顯然是敵人到處找尋屠殺,還沒找到這幾個人。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幾位是澹臺家的弟子們。」宇文離聲音低了下去,「我怕敵人隨時趕到,便先拖著澹臺小姐,艱難逃走。」

  忽然,澹臺夫人嘶聲叫道:「宇文公子,你為何不救超兒?你若是也帶上他……」

  她哽咽難言:「你見到他時,他明明還活著啊!」

  澹臺芸微微抿著唇,眼中含淚,一言不發。

  宇文離臉色蒼白,愧疚道:「澹臺夫人,實在對不住。那時我也渾身毫無力氣,帶上一個人,已經是極限。我想著先把澹臺小姐藏好,再回來救第二個……」

  澹臺夫人烏髮散亂,目光木然:「姬半夏素來傲氣,自視甚高,絕不會濫殺婦孺。」

  眾人心裡都是一愣:姬半夏擅長鬼陣邪符,又是凶名鼎鼎的魔宗右護法,風評一直兇殘,又哪來的這種好名聲?

  不過,澹臺夫人說得貌似也有點道理,這一次迷霧陣中死傷慘重,可所有仙門女修卻的確都躲過一劫,倒也真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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