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屠殺
無邊的黑色濃霧中,血腥氣越來越重。
原先聚集了眾位仙宗弟子的中心地帶,地上淌著涓涓血流,無數傀儡蜈蚣在地上爬行蠕動。
偶然有人尚未完全昏迷,那些蜈蚣便迅速找到,狠狠咬了上去。
漸漸地,所有人都或者昏迷,或者陷在一片血泊里。
厲輕鴻獨自穿行在亂石中,靠著遠處那股異香指引,向前行去。
是他娘和姬叔叔帶著魔宗高手,布下的殺陣?
除了姬半夏,也似乎沒有人有這樣的本事,將萬刃冢的出口換到這陌生之地。
除了魔宗的人,也的確沒有人會這樣大舉對付仙門中人。
他咬著牙,忍住心口的噁心欲吐,翻手捏了一根銀針,狠狠扎入自己小腿內側。
刺痛鑽心,他猶如不覺,用力在「築賓」穴上捻了幾下,一股污血隨之流了出來,眩暈感終於輕了點。
木家的那股異香隱隱約約,和血腥氣混在一起,指引著方向。
厲輕鴻越走越慢,終於,在距離人群聚集處還有數丈之外,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雖然有隔音陣的干擾,可在極靜的夜色中,他依然聽見了剛剛聽見過的詭異「沙沙」聲,裡面更夾著幾聲極慘烈的叫聲。
那慘呼一閃即逝,仿如幻覺,卻叫他一瞬間心中悚然。
有人在殺人。
血腥氣已經明顯到鋪天蓋地,夾雜著暗黑中潮濕的霧氣,又黏又膩。
不是幻覺,是真的。
只是分不清有多少人在殺人。是一個,還是一群。
……
厲輕鴻從小和死屍毒物泡在一處,素來膽大,又心狠手辣,按說不該對這種殺戮害怕畏懼。
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前方應該就是魔宗的人在行事,可他卻偏偏開始遲疑。
一股奇怪的危機感襲上他心頭,掌心的「屠靈」匕首也忽然悄然顫動。
他盯著前方,慢慢退後,悄然隱沒在後方的夜色中。
……夜色中,怪石大陣無邊無際,找不到出路。
厲輕鴻藏在兩塊不起眼的石頭夾縫中,竭力調整著自己困難的呼吸。
霧氣里有不知名的劇毒。就算是他,也一時分辨不出成分,找不到對策。
四處還有無數藏在暗處的傀儡毒蟲,隨時可能湧出來,沖人咬上致命的一口。
饒是他的身體抵禦毒物的能力極強,可是這樣不停呼入毒氣,也依舊越來越吃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前面不遠處的朦朧霧氣里,有個身影踉蹌地一閃而過。
翠綠色衣衫顏色鮮明,在濃黑中依舊勉強能辨認——整個神農谷,也只有一個人穿這樣明艷的竹葉翠色!
片刻后,那抹翠綠的身影又從另一個方向被逼退回來,他身後,是一片急追而來的傀儡蟲!
厲輕鴻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木嘉榮影衝到了面前,扶住了他藏身的這塊石頭。
眉目矜持,相貌清貴。可現在,那張精緻的小臉已經一片慘白,口鼻中同樣血跡儼然。
木嘉榮不停喘著粗氣,一抬頭,正好看見面前石縫中一雙幽黑的瞳孔。
他愕然睜大眼睛,顯然認出了厲輕鴻。
忽然間,他背後的黑夜中,赫然閃過了無聲的銳芒。
一道冰冷的劍尖從他后胸直刺而來,無情而凌厲,穿透了他的胸口。
厲輕鴻側身躲在石縫中,眼睜睜看著一簇血花噴射進來,射在他半邊臉上。
木嘉榮隔著石縫,和厲輕鴻雙目相對。
他帶血的手顫巍巍伸出來,似乎想要抓住面前這救命的稻草,嘴唇也微微一動。
厲輕鴻死死咬住牙關,心裡又恨又急:這該死的喪門星,自己死了,還要拉人下水!
木嘉榮怔怔看著面前厲輕鴻的眸子,終於反應過來:顯然厲輕鴻和他一樣,也在躲避追殺。
他眸中神色一暗,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痛吟,身子劇烈顫抖。
猶豫了一下,他並沒有叫喊,卻將身子側了側,擋住了面前的石縫,才慢慢滑倒在地上。
厲輕鴻筆直貼著石壁,藏在陰影里,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從木嘉榮身邊的縫隙看出去,只見一道亮如秋水的劍光,正緩緩從木嘉榮的背後移開,劍尖猶自鮮血淋漓。
光線暗淡,握著劍的那隻手一閃而過。
厲輕鴻斜斜望去,正看見一段灰色衣袖飄起,露出了那人腕骨上的一點奇怪之處。
……動作太快,沒看清那古怪到底是什麼,只隱約看得出不是光滑一片,像是戴了什麼有花紋的護腕一樣。
厲輕鴻一動不動,一直等到四周再無任何聲響,才悄悄從藏身處鑽了出來。
不知不覺間,他的背後已經全是冷汗。
果然有人在殺仙宗子弟,而且是一個個追殺。
用劍的高階魔宗修士、心甘情願服從左右護法差遣的,他也知道幾個。
是誰呢?是受了他娘還是姬半夏的命令?
可不知怎麼,他卻不敢現身相認,內心裡,似乎有種不安的感覺緊緊抓住了他。
他一邊急速思索,一邊低頭看了看地上的木嘉榮。
雙目緊閉,後背正中一劍,翠綠色衣衫的前襟血污一片。
厲輕鴻凝視著他那略顯稚氣的臉,蹲下身,伸出手探了一下。
還沒死透,不過也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他蹲下.身,看著那張叫他厭惡已久的臉,喃喃冷笑:「別以為我會承你的情,幫我擋那麼一下,是天黑沒認出來我吧?呵呵,若是知道是我,你怕是恨不得拉我一起死。」
地上的木嘉榮一動不動,身下的血跡汪成一攤,越來越大。
厲輕鴻微微有點煩躁,又伸手探了探木嘉榮的鼻息。
煩死了,明明自己沒用,臨死前還要惺惺作態,想要救人。
這些什麼名門正派教導出來的人,果然全都是又虛偽,又愚蠢!
忽然,他赫然抬起頭,望向前方。
——剛剛那人退走的方向,好像就是他來時的方向。
而那邊,有奄奄一息,垂死的商朗!
他拔腿便想追,可是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下,臉色陰晴不定。
他敵不過那個殺手。
就憑那驚鴻一瞥的一劍,也是驚天修為,他就算沒有中毒,自問也未必躲得過!
像困獸一樣,打了一會兒轉,他終於一咬牙,辨別著空氣中那股獨一無二的辛辣氣味,向那邊疾奔而去。
……
地下河道邊,光線暗淡,天光不明。
元清杭站在暗河邊,小心地在水囊中灌滿了河水。
水囊中帶的靈泉水原本大概能喝十來天,是按照進冢的七天時間準備的量。
可是昨天為了給寧奪沖洗眼睛,靈泉水已經傾倒一空,幸好這地下暗裡的水質極好,不僅目可見底,而且甘甜清冽,比起外面的靈泉水也不遑多讓。
他把水囊裝得滿滿的,才快步往回走。
走到石廳外邊老遠,就望見寧奪正默默坐著,一身白衣已經恢復了潔白如新,想必是這人愛潔,已經用小潔凈術清洗了衣衫。
只是眼前蒙著的那條白絹上,依舊有殘存的血痕。
遠遠望去,只見他頭顱微垂,抓著應悔劍的手似乎微微發白。
元清杭心裡一動,連忙刻意放重了腳步,果然,寧奪身子細不可察地一動,向著聲音的方向側過耳朵。
元清杭走到他身邊,笑嘻嘻道:「怎麼,怕我真的走了?」
寧奪臉色蒼白,淡淡道:「儲物袋又沒丟。」
元清杭笑吟吟不語,從身邊取出銀針和各種器具,開始準備。
忽然就聽見寧奪低聲問:「是不是……天已經亮了?」
元清杭一怔,抬頭看看四周,恍然大悟,急忙安慰道:「不是你看不見光!這裡是地下暗河邊,四周都是石壁,原本就光線很差。」
寧奪「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
緊握著劍柄的手指終於微微放鬆了點,發白的指關節也恢復了點血色。
元清杭心裡惻然,柔聲道:「你仰頭。」
寧奪依言仰頭,元清杭輕輕打開他遮眼的白絹,撥開一條細細的小縫,小心遮著四周的微光。
「情況不錯。」他欣慰道,「我用乾淨的水幫你沖洗一下,你忍忍。」
眼白上的血絲淡了許多,原先充血的瞳孔也好了些。
他打開水囊,在水中投了清毒的丹藥搖勻,極慢地勻速沖洗著寧奪的眼睛,問:「怎麼樣?疼不疼?」
寧奪輕聲道:「昨夜不疼,現在有一點兒。」
元清杭大喜:「太好了,有感覺才是好事!」
厲輕鴻用的毒藥不算難辨認,最怕就是深入眼底后燒壞視神經,若是一直麻木無感,那才可怕。
寧奪靜靜躺著,任由他清洗,忽然低低道:「第一時間用大量的水沖洗……是不是最重要的事?」
元清杭手下銀針一頓,笑道:「終於想到了嗎?」
寧奪沉默了一會:「昨晚你為什麼不解釋?」
元清杭哼了一聲:「我偏不自己說,叫你多想一會兒。」
眼睛受傷,又是劇毒,第一時間的處置救治,不外乎兩種。
有的毒物不能見水,比如民間最常見的生石灰,一旦入眼后,用水沖洗不僅效果不好,還會產生大量的熱量,燒壞眼睛也是常事。
這種外傷,最優先的處置是先將異物取出,再做處理。
而寧奪眼中沾上的是植物毒液,這時候,第一時間就一定要保證大量的乾淨水流沖洗,越早越好。
萬一耽誤得久一點,毒液深入眼底,那恐怕華佗在世也無能為力。
當時厲輕鴻偷施暗算成功,一來元清杭身邊的靈泉水水量不夠;二來厲輕鴻在一邊虎視眈眈,只要稍加阻擋,施救便進行不下去。
若是沒有腦海中那道暗示,元清杭也未必想得到這匪夷所思、又決絕冒險的一招——
用銀針將眼皮撐開,再將人打入對面的瀑布中。
既可以擺脫厲輕鴻的糾纏和阻擋,最重要的,是瀑布的水流能不斷沖刷寧奪的傷眼,第一時間把殘餘的毒液沖洗掉!
時間緊迫,那時候滿心只想著怎麼能保住寧奪的眼睛,哪裡顧得上去想,自己跟著跳下去,也就等於把自己的命也交待在了這洪荒大陣里。
……
寧奪臉色蒼白,眼睛緊閉,道:「若是我永遠也想不到呢?」
元清杭微笑:「那我也不怕,反正你的應悔劍也殺不了我。」
寧奪拳頭忽然攥緊:「應悔劍傷不了你,可不代表我不能殺你。我輕輕動一下手掌,也能捏碎人的喉嚨。」
元清杭動作輕快,拔起他太陽穴邊的兩根銀針,重新幫他敷好一劑藥膏,再將一條整潔如新的白絹換上,綁在寧奪腦後。
「你不會的。」
寧奪冷冷道:「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萬一我以為你和厲輕鴻一起要害我,醒來就糊裡糊塗出手殺了你,怎麼辦?」
元清杭笑嘻嘻道:「怎麼會?寧仙君才不是這麼不分青紅皂白的人。」
寧奪翻身坐起,緊緊握住應悔劍,嘶聲道:「可你這樣做,經過我同意了嗎?」
元清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你在怪我?」
寧奪默默不語,胸口卻在微微起伏。
元清杭想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啊,我自作主張,決定先救你的眼睛,現在想來,的確太魯莽了點。」
假如和厲輕鴻惡鬥一場,未必就不能帶寧奪出陣,雖然會耽誤救治時機,可是就算瞎了,起碼能活命。
而不是被困在這裡,絕望地等死。
寧奪的聲音竟似有點微微發抖:「對。我寧可瞎了,也不想困在這裡!」
元清杭沉默了。
他發了一會兒呆,才苦笑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寧奪猛然站起身,摸索著往邊上急走。
元清杭楞了一下,疾追過去,伸手想要抓他:「你做什麼?」
寧奪側身一閃,輕飄飄甩開胳膊,神色冷淡如冰:「你走開,我瞎就瞎了,不要你幫我治病。」
元清杭獃獃看著他:「喂喂,就算是病人,也不能這麼對醫生髮脾氣啊。」
寧奪應悔劍一掃,劍氣縱橫而出,貫穿整個石廳。
借著回聲和劍氣,他準確地筆直前行,獨自摸到了最裡面的角落,面向石壁,徑直入定。
這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元清杭待在一邊,看著某人猶如老僧入定,一會兒擔憂焦心,一會兒又咬牙切齒。
神經病啊這個人!
明明平時冷靜克己,又通情達理,怎麼忽然變得這樣不可理喻。
關鍵是,好好的,忽然發什麼脾氣?
就算做法不是最優解,自己好歹也算捨命陪君子……哎?!
他的腦海里忽然靈光一閃,偷眼看看寧奪冷峻的側臉,他的唇角浮起一絲笑意。
他悄悄把小造夢獸放出來,手指輕點它的鼻頭:「多多?小多?」
一邊輕叫,他一邊偷偷瞥了一眼旁邊的寧奪。
果然,寧奪耳朵一動,脊背挺直了。
元清杭心裡笑得打跌,繼續語重心長地道:「多多啊,你天天悶葫蘆一樣,這可不是辦法。餓了渴了,叫都不會叫。有什麼憋悶,也不知道說。」
寧奪的臉色忽然變得一言難盡,連耳朵根都紅透了,似乎是對這忽然親昵又肉麻的叫法震驚到完全失語了一樣。
元清杭憋著笑,擼著小造夢獸脊背上的毛:「對了,你到底喜歡自己被叫多多,還是小多?」
寧奪終於忍無可忍,低聲在一邊道:「……都不要。」
元清杭詫異地轉過頭,聲音誇張:「啊,寧仙君說什麼?」
他抓起小造夢獸,揣到寧奪懷裡:「來,認識一下。我家小多,『多少』的『多』。不是寧奪的『奪』。」
寧奪的臉色僵住了,從紅到白,咬住了雪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