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決裂

  他捉著元清杭的食指,在儲物袋口的神識標記上一按,微微灼熱掠過,元清杭低頭一看,就是一怔。

  袋口的神識標記上,已經添了一道他的指紋印記,從今以後,他便成了這儲物袋的第二個主人,想開便開,再也阻礙。

  「你現在可以隨時偷了它跑路了。」寧奪淡淡道。

  元清杭瞪著他。

  這話雖然一如既往地語氣平靜,不知怎麼,卻好像帶著點賭氣的意味。

  元清杭心裡不忿,忍不住凶道:「明早醒來見不到我,你可別後悔!」

  寧奪一聲不吭,立刻轉身躺下,背對著他,不一會兒,竟發出了淡淡的鼾聲。

  元清杭目瞪口呆,盯著他背後,心裡又是好笑,又有點惱怒。

  這人平日沉穩持重,待人接物都通情達理,怎麼現在忽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比小時候還難搞得多呢?

  正想撿起一塊石頭丟他,可一眼看去,寧奪蒙住眼睛的那條白絹正垂在頸后,一動不動。

  元清杭心裡驟然一痛,像是被忽然刺了一針。

  看上去鎮定強大,完全沒有被擊倒,可是說起來,面前的人,也不過剛滿十八歲,堪堪成年。

  和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前的年紀,幾乎一樣。

  自己那時候躺在病床上,有多隱約害怕、有多絕望,難道此刻的寧奪,不會一樣嗎?……

  他靜靜坐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靈丹都放進了寧奪的儲物袋裡,自己一顆也沒有留,又將儲物袋放在了寧奪的手中。

  他湊過去,小聲叫:「寧仙君?」

  背對著他的某人紋絲不動,不僅不理睬,手掌卻往後縮了縮。

  「木小七?……小七君?」元清杭嘴裡亂七八糟地叫,「七七?」

  寧奪的耳根,忽然好像紅了紅。

  元清杭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耳垂,扳開他的五指,鄭重地握住儲物袋,又一根根合起來。

  寧奪修長的手指終於不安地微微蜷起。

  「別裝啦,我知道你沒睡。」元清杭悄悄戳了戳他的手心,見他依舊不理,翻身在他身邊平躺下來,仰望著頭頂。

  昏暗的石廳頂上,正對著他們的,是一片尤其漂亮的鐘乳石群,灰白色的筍尖像是春天的竹林,高低錯落,千姿百態。

  元清杭輕聲道:「我這人丟三落四的,沒有你穩重。靈丹都給你保管著,好不好?」

  寧奪沒有回應。

  元清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道:「以後我快要餓死了,你得負責餵給我。」

  背後,寧奪終於低低開口,聲音果然毫無睡意:「你又不是打不開,為什麼要我喂?」

  元清杭笑嘻嘻道:「我倆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嘛,到時候你謙我讓的,一定都餓得有氣無力、瘦骨伶仃。東西放在你那裡,你一定會硬逼著我吃,我這叫以退為進。」

  寧奪似乎呆了一下,半晌才咬牙道:「你倒是自信。」

  元清杭道:「我不是自信,我是信你。」

  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安靜了。

  元清杭悠悠嘆了口氣:「寧仙君,你這個人是怎樣的人,我大概是知道的——真到了缺少食物的那一天,別說是我,就算是面對常姑娘、木小公子,你也一樣會讓給他們。」

  寧奪冷冷道:「若是對著常姑娘,你一定讓得比我快。」

  元清杭笑道:「彼此彼此。常姑娘是女孩子,木小公子還未成年,那怎麼好意思去爭搶。可若是換了你的商師兄或者宇文公子,那說不得,就得理直氣壯要求平分了。」

  寧奪道:「商師兄的話,你只要臉皮厚求他,他也會讓給你的。」

  元清杭道:「我不太了解你師兄這個人,不過既然你這樣說,權當他是了。下次遇到這種事,我就覥著臉求他,狠狠占他便宜。」

  寧奪側著臉,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又道:「可宇文公子怕就會錙銖必較些。」

  元清杭哈哈大笑:「哎呀,我也是這麼想!所以要是遇到宇文離呢,沒準反倒要大打出手了。」

  想了想,他又一拍大腿:「宇文離計謀多端,真打起來也未必有勝算,所以最好是先下手為強,偷施暗算。」

  他說得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偷眼瞥見寧奪被他逗得臉色舒展了些,心裡大大高興。

  說到興起,他翻身半卧,托著腮看向身邊的寧奪:「哎,我們來假設一下,萬一真的有這麼幾個人,一起被迫留在這兒——」

  他扳著手指,一個個點數:「你、我,你商師兄,還有宇文離和木小公子,對了,還有澹臺家的那對兄妹,你說,食物有限,都要活命,誰能活到最後?」

  寧奪半側著臉,道:「沒有你師弟嗎?若他在,那一定是他了。」

  元清杭立刻閉上了嘴,徹底蔫了。

  他偷瞧了一眼寧奪,輕聲道:「你是不是恨死他了?」

  寧奪俊美的眉頭皺了起來,淡淡道:「不然呢,難道要和你一樣,拿他當好弟弟看待?」

  元清杭硬著頭皮道:「其實,他要害你……唉,也不是他本意。」

  寧奪輕輕「呵」了一聲。

  元清杭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他娘的,她最恨你們仙宗中人。她下令叫她兒子害人,鴻弟……厲輕鴻也不敢不從。」

  寧奪面如冰雪,淡淡道:「叫慣了鴻弟,改口很拗口吧?」

  元清杭心裡暗暗叫苦,半晌訕訕道:「對不起。」

  寧奪冷冷道:「你又要替他道歉?」

  元清杭慌忙擺手:「沒沒,替人道歉,勸人原諒,都要天打雷劈的。」

  他有點悵然,低聲道:「可是你不知道,他變成這樣……多少和我有點關係的。要是小時候,我多和他在一起待幾年,多開解引導,他或許沒有這麼偏激。」

  寧奪道:「只怕和你待得越久,他就越瘋些。」

  元清杭嘟囔道:「那怎麼會?有個我這樣正常的同齡玩伴,同吃同睡、一起習武修行,起碼近朱者赤嘛。」

  寧奪眼上白絹微微飄動,聲音又冷又硬:「小時候,你不過和他在一起幾年,他就、就……若是在一起青梅竹馬,他怕不是要殺光一切接近你的人?」

  元清杭一愣,啼笑皆非:「小七君,青梅竹馬不是這樣用的。」

  寧奪咬著雪白牙齒,語聲清冷:「不用你來教我。」

  他原本臉色慘白,這時不知是因為說到厲輕鴻而急怒,還是因為身體虛弱,如玉般的臉頰上隱隱添了片紅色,和平時高冷的模樣竟是完全不同。

  元清杭只覺得他這副樣子有趣又罕見,不由得心裡痒痒的,忍不住小聲笑道:「你亂用成語,我為什麼教不得?青梅竹馬自然不對,可還有個詞,倒是挺適合我倆。」

  寧奪雖然看不見他盈盈笑意,可耳中卻聽得見他語聲得意、氣息溫柔,不知怎麼,倉促地往後移了數寸,才道:「什麼?」

  元清杭促狹心更起,抓起他的手,飛快地在他手心寫了幾個字。

  他寫得又快又潦草,第三個字更是順手用了簡體的「無」字,可是寧奪怔怔出了一會兒神,臉頰卻微微紅了。

  「明明你才是亂用一氣。字也亂寫。」他低低道,「這個詞,是說男孩女孩打小在一起玩耍,天真爛漫。」

  元清杭搖搖頭,得意道:「不要這麼呆板,兩個小孩子自幼相識,彼此沒有猜忌,才是這個詞的重點嘛!你說是不是啊,小七君?」

  ……

  無名之地,濃霧陣中。

  寧小周忽然從夢中驚醒。

  心口發悶,像是喘不過氣來。

  睜開眼睛,四處漆黑。身邊的同門師兄弟們隱約躺在四周,一動不動,似乎都在沉睡。

  他使勁搖了搖頭,忍住胃裡灼燒的感覺。

  奇怪,睡前還好好的,怎麼現在這麼難受?一定是被困在這裡,受驚過度,加上陰冷潮濕,感染了風寒。

  不行,不能吐在這裡。他強撐著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到一邊,忽然跪倒在地,大口地嘔吐起來。

  不知道在黑暗裡吐了多久,又摸了一丸清心解毒的丹藥吞下,他才腿酸腳軟地往回走。

  可一抬頭,卻見四周茫茫,辨不清方向,他一下子就出了身冷汗。

  ……糟糕,忘記了這裡隔音,視線又看不清,這一會兒工夫,他竟已經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想起來了,眾人身上有木家那種異香,循著那味道,應該能找到。

  他努力翕動鼻子,企圖在濃霧中辨彆氣味。沒錯,空氣中是有那股白天聞過的氣味,他心裡一喜,順著香氣踉蹌前行。

  可走著走著,他卻打了個冷戰。

  無邊的寂靜中,忽然好像有種極輕微的「沙沙」聲,像是有無數東西在蠕動,又像是什麼蟲子在噬咬草葉。

  而那股異香中,也隱約多了股血腥之氣,而且越來越濃。

  那血腥之氣濃得彷彿穿透了黑幕,撲面而來。

  怎麼回事?是病到產生幻相了么?

  莫名的恐懼和煩惡感揪住了他的心,他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直到前方的岩石邊終於隱約出現了一個人,他才忽然鬆了口氣。

  那人歪著頭,斜斜靠在外圍的石頭邊,身上蒼穹派的白色衣袍若隱若現。

  是正在值夜的大師兄嗎?

  他驚喜地衝過去,虛弱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大師兄,你……」

  隨著他的動作,那人忽然身子一歪,軟綿綿地癱倒在地。

  昏暗的夜色里,摔倒的這人,雖然不是商朗,卻竟然是蒼穹派的另一位師兄,眼睛大睜,口鼻流血!

  寧小周大叫一聲,踉蹌退後,沒退幾步,就被什麼絆了一跤。

  低頭一看,另一具別家門派的屍體橫在眼前,同樣眼中滲血,毫無氣息。

  他驚駭無比,手腳並用,正要爬開,忽然只覺得胸前一涼。

  一段劍尖閃著微光,無聲從他身後透了過來。

  ……

  遠處,厲輕鴻站在一塊巨石下,身後背著商朗。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商朗的熾陽劍按在他頸側,道:「也就是剛剛。」

  「……為什麼?」

  商朗咳了一聲,伸手抹了抹口鼻中源源不斷的鮮血:「難怪我上次看到你師兄摘下面具時,總覺得不對……原來是那時候我流了鼻血。」

  厲輕鴻道:「這兩者有什麼關係?」

  商朗低聲道:「我小時候,見過你師兄一面。他那時候就很狡猾,害我流了鼻血,騙我是中了他的毒,然後逼我師父妥協。」

  厲輕鴻極輕地笑了笑,有點澀然:「是啊……他是這樣的,一直聰明得很。」

  「上次在帳篷里天氣乾燥,我一大早流了鼻血,正好又看到他拋開面具,就總覺得有什麼事被忽略了,卻偏偏找不到原因。」

  就在剛才,他鼻血長流,腦海中忽然就如電光石火,把一切都串了起來。

  這些天,一直和他們兄弟相稱、一路同行的那個黎青,分明就是十年前那個狡黠精明的魔宗小少主,元清杭!

  厲輕鴻默默聽著,忽然胳膊肘狠狠向後一撞,搗在商朗腹部,「屠靈」匕首赫然亮出,和熾陽劍架在一起。

  熾陽劍火光四濺,屠靈匕邪氣肆意,一觸即分。

  兩個人正要廝殺,忽然,身邊的夜色里,傳來了一陣詭異的「沙沙」聲。

  兩個人同時警惕起來,扭頭看向四周,就在這時,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兩個人定睛一看,全丟寒毛直豎,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是什麼古怪的毒蟲成群結隊,正在湧來。

  一隻只足有成年蜈蚣大小,遊走姿勢僵硬,卻敏捷又詭異。

  其中打頭的幾隻頭上觸角急速擺動,忽然一躍而起,向兩個人面門襲來。

  厲輕鴻手腕急揮,一簇暗色毒霧撒向前方,毒霧罩住了那些異形蜈蚣,也卻沒阻擋住它們的動作,依舊向這邊疾飛而來。

  一熱劍光帶著炙熱,商朗劍勢如虹,頓時將那數只異蟲全數斬成碎段。

  剩下的蟲潮像是感覺到了這劍光中的危機,在原地停了下來,畏懼地緩緩掉頭退去。

  地上的異蟲屍體中沒有污血流出來,卻露出了脊樑上的一段機關。

  商朗踉蹌了一下,身子勉強站住:「不是活物,是傀儡蟲,不怕毒藥。」

  話沒說完,身側一陣陰風無聲襲到,厲輕鴻一掌拍上了他側胸。

  商朗中毒已深,幾無還手之力,被他猛地擊倒在地上,痛得蜷縮起來。

  厲輕鴻收起掌,在邊上看了一會,確定他不是偽裝,才慢慢走過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忽然抬腳,將商朗的熾陽劍重重踢到一邊。

  「是啊,我是魔宗的人。」他的臉上沒了楚楚可憐,更沒了溫柔崇拜,木然道,「元少主也不是我的師兄,我不過是他的屬下。」

  商朗想要站起來,卻又「撲通」摔倒。

  他咬著牙,仰頭看向厲輕鴻:「你……究竟是誰?」

  厲輕鴻道:「魔宗左護法厲紅綾,是我親娘。」

  商朗茫然地「啊」了一聲:「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

  厲輕鴻看著他失望的神色,忽然嗤笑出聲,越笑越大。

  半晌停了笑,他冷冷道:「是啊,全是假的。什麼受人欺負、不被待見,什麼親娘不親,卑微孤單,統統都是假的!怎麼,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蠢啊?」

  商朗再也撐不住身體,艱難地滑倒在地上:「……你看到我這樣,是不是很得意?」

  厲輕鴻眼中血絲泛起,惡狠狠道:「對,我看到你被我耍得團團轉,就忍不住想發笑!」

  羞慚和痛苦浮上商朗的面龐,他閉了閉眼睛,低聲道:「這裡的殺陣、還有毒霧……都是你們魔宗的手筆?」

  厲輕鴻盯著他唇邊那抹刺眼的血跡,咬著牙:「問這有意思么?你這種蠢人,死在誰手裡不是一樣!」

  商朗仰起頭,俊朗陽光的臉上終於現出了怒色:「我眼睛瞎了,我認!你要殺便殺,這麼羞辱我又算什麼?」

  厲輕鴻譏諷道:「羞辱你又怎樣,死到臨頭,還擺什麼蒼穹派大師兄的架子?」

  他想了想,又道:「哦,對了,你修為也不算淺,又有我喂你的解毒藥,尚且中毒如此之深。你那些小師弟們,怕是早已經都死光了吧?」

  商朗渾身一震,滿眼不能置信:「你們……你們好狠的心腸,好毒的手段。」

  厲輕鴻眼中不知是怒還是恨,俯首凝視他半晌,終於點點頭:「所以,你可別叫他們孤身上路,這就去追他們去陰間吧!」

  他一轉身,拔腿便向夜色中快步走去。

  背後,商朗喘息數聲,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殷紅鮮血噴在地上,徹底昏迷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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