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血誓

  寧奪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幽深眸光中,似乎有暗流輕轉。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該知道的。」他輕聲道。

  「我只知道你和我勢不兩立,我還知道你師父想把我大卸八塊,你也遲早有一天會捅我一個窟窿呢!」元清杭不假思索地冷笑。

  話一出口,他猛地怔住了。

  寧奪凝視著他,緩緩道:「為什麼你總是這樣說?」

  元清杭心裡頹然,低聲道:「……一個仙宗,一個魔道,將來大打出手,不是很正常?」

  想了想,他又懨懨道:「真打起來,我大概打不過你。你這應悔劍這麼拉風,捅我個窟窿又有什麼稀奇?」

  寧奪低頭看著腰邊的應悔劍,忽然一把拔出。

  小小的帳篷里,燦然光華流瀉一地,這麼近距離地跳躍閃動,令得元清杭眼前一花,像是茫茫雪地里短暫的雪盲。

  下一刻,他的手腕已經被寧奪抓住,應悔劍的劍柄遞過來,橫在了元清杭的面前。

  寧奪的手掌不算火熱,卻也不像他的人那樣冰涼。

  他修長手指如同鐵箍,抓住元清杭的食指,在劍刃上輕輕一抹,幾滴血珠落在了上面。

  緊接著,他自己同樣劃破手指,灑落幾滴,蓋在元清杭的血滴上,手指輕畫,一個殷紅的血符將兩人的血混在一處,滲入劍刃。

  劍身一陣輕顫,一股奇異的感應從劍身傳到劍柄,再傳入了元清杭的心底。

  元清杭如遭雷擊,半晌不能稍動。

  「以血為誓,畫符作盟。從今以後,它認得你,無法主動傷你分毫了。」寧奪低頭凝視著寶劍上幽幽光華,一字字道。

  元清杭獃獃看著他,心中一陣輕顫。

  手下的劍柄中,浩大的劍意通過這奇妙的連接傳來,堅韌又溫和,悲愴卻坦然。

  細細體會著這道劍意,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無論這道劍魂的主人死前經歷過什麼,他在並肩戰鬥的寶劍中留下的最後一絲情緒,都和羞慚無關。

  「應悔」之名,起於寧晚楓入魔后。

  可此刻的元清杭卻有種奇異的篤定,他的悔恨,一定與入魔無關。

  ……

  兩日後,所有的仙門弟子都一起動身,開始奔赴斷魂崖。

  斷魂崖在整個萬刃冢的最西邊,緊挨著出陣的陣眼所在。

  已經獲得兵魂的人,要抓緊時間趕往出陣點,再晚就可能趕不上;一無所獲的,更想最後試試在斷魂崖有沒有機會。

  雖說斷魂崖里多是魔修生前的兵魂,可也不乏有仙門修士在這裡尋找到自己的機緣。

  「哎你們知道嗎?一百多年前,聽說有位醫修的仙君,就在斷魂崖收服了一道魔修劍魂呢。」

  行進的隊伍中,有人閑著無聊,開始和身邊的人聊天。

  「知道知道,不過我怎麼聽說,不是收服,是兩廂情願?」

  「對對,說是那劍魂明明充滿戾氣,狂躁無比,可是不知怎麼,一遇到那名醫修,就變得平和乖巧。」一名醫修小弟子興奮地道,「這才奇妙呢。」

  「傳言那柄魔劍陪了他一生,最後那名醫修不幸慘死,那柄劍也自爆成碎片,劍魂也跟著徹底隕落了。」

  眾人都是一陣唏噓,有人小聲道:「這說明啊,魔修中也有性情中人,遇到脾氣相投的仙門中人,甚至身後都能一見如故呢。」

  「噓……可別亂說。」他身邊的同門趕緊使了個眼色,「這話也就這裡能說,出了大陣,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有人嘟囔著:「是啊,上次仙魔大戰才過去不到二十年,各門中死在那次大戰中的長輩不計其數,聽到你這這麼說,不得打斷你的腿。」

  先前說話的人一縮脖子,也知道這話孟浪,趕緊閉上了嘴。

  有人悄悄瞥了一眼後面。

  蒼穹派眾人一直沉默前行,隊伍中,寧奪面色平靜,手中長劍劍柄上,「應悔」二字隱約光華流轉。

  另一邊,神農谷的隊伍中,木嘉榮手握「驪珠」劍,眉宇間添了一絲喜悅和傲然。

  這次幾位出名的世家弟子全都有所斬獲,無論是宇文離,還是澹臺兄妹,又或者是蒼穹派的寧奪和商朗,全都尋到了神兵兵魂,融入原先的兵器后,戰力全都提高了恐怖的一大截。

  幸虧,他也沒落下。

  他瞥了一眼遠處的元清杭,心裡有點異樣。

  「說起來,黎公子反倒一無所獲吧?」他小聲問身邊的商朗。

  商朗想了想:「黎青小兄弟的確沒尋到趁手的兵魂,不過他師弟呢,可說不好。」

  木嘉榮面色一滯:「怎麼?」

  「他跟著凌霄殿的人提前去了斷魂崖,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經尋到機緣了。」商朗沒心沒肺地道,「你沒聽說嗎,以前就有個善良的醫修得到了一柄魔宗修士的劍魂,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話。」

  木嘉榮咬著一口雪白細牙,冷冷道:「你又怎麼知道那名醫修善良?沒準他就是裝的,表面懸壺濟世,背地裡殺人如麻,所以才互相脾氣相投唄。」

  商朗愕然看著他,忍不住猶豫道:「嘉榮……他不是那樣的人,你不喜歡他就罷了,可是也不用這樣揣想。」

  木嘉榮漲紅了臉:「我說那名傳說中的醫修呢,你幹什麼往別人身上掰扯!」

  商朗搖搖頭:「你就是一直在懷疑他。」

  木嘉榮想著厲輕鴻那晚在山洞裡宛如毒蛇般的表情,脫口而出:「我才沒有冤枉他,我又沒有什麼非恨他不可的理由!」

  商朗忍耐道:「他也就只比你大兩歲而已。沒有爹,他娘對他又非打即罵,說起來,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木嘉榮氣急:「可憐就可以隨便殺人嗎?你真是莫名其妙!」

  商朗有點無奈:「嘉榮……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木嘉榮又羞又驚,怒道:「你這是說我心胸狹隘,專門針對他?」

  商朗連忙擺手:「我只是覺得,你既然受盡寵愛、順風順水的,就別和這種可憐人計較了吧。」

  木嘉榮呼吸急促,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知道了。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無理取鬧、恃寵生驕的小孩子!」

  商朗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拍他肩膀:「哎哎?我可沒這個意思。嘉榮你明明聰明又善良嘛!」

  木嘉榮「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忽然伸手推開他,大步衝到了隊伍前面。

  商朗身後,有人輕笑了一聲。

  一扭頭,正見元清杭笑嘻嘻站在他身後:「商公子,我們家鴻弟呢,性情略微古怪。」

  商朗呆了呆:「什麼意思?」

  元清杭道:「總之他自己是覺得自己可憐的。可若是不相干的人當面說他可憐,他大概又覺得很不高興。」

  商朗恍然大悟:「明白明白,當面說憐憫的話,難免傷人自尊。」

  元清杭一點手中白玉扇柄:「只是他若是不高興的話,只怕會叫別人比他更可憐些。」

  商朗瞪著他,忽然道:「我覺得你對他有偏見。你們整個師門是不是都對他挺不好的?」

  元清杭目瞪口呆,看著他,半晌鄭重點頭:「是啊是啊,你是電,你是光,你就是他唯一的神話。在遇見你之前,他整個就活在黑暗的古塔里,就差你這位勇者騎著巨龍去拯救呢。」

  這位少俠是長在溫室里,活在無菌環境里嗎?

  換了宇文離的話,早就冷眼旁觀,充滿警惕了,偏偏這個可愛的榆木腦袋,還對厲輕鴻一片赤誠、半點不疑。

  商朗狐疑地看著他:「你們住的地方有古塔?什麼騎著巨龍?龍和畢方一樣,都是上古神物,早就沒在人間出現過了。」

  元清杭面無表情看著他:「我瞧你像是那種能找到西方神龍的修士。」

  商朗英挺的眉頭皺起來,大聲道:「總之若是被我看到有人欺負他,我可不會坐視不理。」

  元清杭看著他,啼笑皆非地搖搖頭。

  隨手摸出一張空白符紙,他伸手一點,將符紙硬化成了一張卡片,指點硃砂,筆走龍蛇,在上面寫了碩大的兩個字,龍飛鳳舞,意氣張揚。

  「好人」。

  旁邊好幾個蒼穹派的弟子好奇地伸頭過來:「黎小仙君,這是什麼東西?」

  元清杭將符卡鄭重地塞到商朗手裡:「這叫好人卡,送你。」

  商朗立刻忘了不快,有點兒忸怩起來:「哦哦,這有什麼講究,遇到邪祟可以防身嗎?」

  旁邊的小師弟寧小周搶道:「我猜是代表黎小仙君認可大師兄你豪爽仗義,特意送你這好人符,能溫養經脈什麼的?」

  元清杭捧腹大笑:「這符卡呢,在我家鄉很是盛行。發誰一張,便是說這人純良老實,但不堪大用,也無益處。」

  商朗又氣又笑,劈手將符卡扔了回去:「誰要這鬼東西。就知道你沒安什麼好心,原來繞著彎罵我呢!」

  四周一片鬨笑,圍繞在蒼穹派門中的少許陰霾不經意間散去,和天邊露出的陽光一樣,從烏雲里露出了熱意。

  那符卡打著旋,正要落在地上,忽然從旁邊飄來一縷淡淡劍氣,收控自如,將黃色符卡挑上半空。

  一隻修長優美的手伸出來,從劍尖取下那符卡,拈在指尖。

  元清杭歪著頭,看向身邊的人:「哎呀,被你刺爛啦。」

  他神情狡黠,眉目靈動,發間金環映著周身淡淡陽光,彷彿在發著光。

  寧奪淡淡掃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了目光:「哦。」

  劍光輕動,瞬間在空中劃出無數道橫豎劍痕,將那好人卡劃成了無數雪片,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元清杭佯裝震驚:「寧仙君你瘋啦!應悔劍何等威風驚人,第一次在你手中出劍,你竟拿它划紙片玩兒?」

  寧奪面上一片冷淡:「消遣別人很好玩嗎?」

  「呀,寧仙君可真是護著師兄啊。」

  寧奪也不反駁,平靜地和他並肩而行。半晌低聲道:「不要隨便送別人東西。」

  元清杭詫異地看著他,忽然笑吟吟湊近他耳邊:「不送別人,那送你一張好不好?」

  寧奪目視前方:「不要。」

  元清杭嘆了口氣:「真不要?」

  寧奪目光微瞥,往地上掃了一眼:「不堪大用的好人卡?」

  元清杭玩心大起,哈哈笑道:「那必須不能。」

  他手指一捻,又一張淡黃符紙亮在指縫間。

  幾筆下去,他將卡片正面朝下,四處張望:「咦,那我要送給誰呢……」

  後面,寧小周鬼鬼祟祟伸過頭來,伸手想去抓:「我要我要,不如……」

  話音未落,寧奪已經轉過頭來,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這一眼平和又淺淡,可不知為什麼,寧小周頭皮就是一麻。

  他訕訕縮回爪子:「師兄,您請。」

  寧奪長臂輕伸,快速將那張符卡抓了過去。

  低頭一看,就是一怔。

  硃砂寫就的符卡上,兩個大字灼灼閃光,逼得人無法直視。

  「男主」。

  ……

  萬刃冢的正西方,是一片絕壁深谷,深谷盡頭,也是出陣的陣眼所在。

  從止殺湖跋涉而至,大約需要兩天,路途同樣艱苦,途中甚至還會經過一處小型火山。

  火山口不算活躍,可也不時有紅色的熔漿射向天空,再落入一條暗色長河,緩緩向著遠方流淌。

  眾人按照地圖,及時避開了那處火山,可就算是遙遙路過,依舊可以感覺到肌膚火燙,熱意烤得快要整個人快要融化。

  好不容易遠離了那座活火山口,幾個來自苦寒之地的仙門弟子個個咋舌不已:「以前聽說這世上有赤火流焰之地,我們只是不信,沒想到竟真的有這種異相。」

  「這也太可怕了!就算是金丹圓滿境的大能,怕是也無法抵禦這種天地之威吧?」

  一個持重些的弟子道:「那肯定不行。在這萬刃冢布下大陣的那位,起碼是化神境界的遠古大能,所以才能控制住這種內有異相的山川之境。」

  元清杭留意聽著他們的閑聊,忍不住問:「據說以前天地靈氣充沛時,金丹多如狗,元嬰遍地走?」

  宇文離行在不遠處,微微咳嗽一聲:「多如狗什麼的……也就誇張了些。」

  元清杭好奇道:「都說現在元嬰都成了稀罕境界了。那麼這些年,到底有沒有人能突破到元嬰境?」

  四周忽然有點安靜,不少人悄悄瞧了蒼穹派這邊一眼。

  元清杭奇怪地看看大家,終於,商朗低聲道:「二十年前,有兩個人曾有希望窺探元嬰境……都出在我們蒼穹派。」

  元清杭吃了一驚:「什麼?」

  宇文離看了看悶悶的商朗,道:「他們的太上掌門商淵老前輩,也是商公子的親爺爺,原本已在金丹圓滿境躑躅多年,按說有望成為數百年來突破第一人。」

  他嘆息道:「只可惜,在二十年前那場仙魔血戰里,商老前輩消耗太大,雖然力斬了元佐意那個魔頭,自己也境界大跌,突破無望了。」

  元清杭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是他斬殺的么?不是很多人一起圍毆?」

  蒼穹派的一個小弟子不高興地瞪著他:「什麼叫圍毆!這麼兇殘邪惡的魔頭,當然要合力誅殺,講什麼單打獨鬥?」

  元清杭笑眯眯看著他:「小兄弟你真是義正辭嚴、深明大義。」

  宇文離微微眯起鳳目,細細看了元清杭一眼,才又道:「剩下的一個人呢,就比較特殊了。」

  元清杭道:「哦?那又是誰?」

  宇文離道:「寧晚楓。」

  元清杭手裡正捏著一枚靈丹往嘴裡扔,聽到這個名字,差點沒一口噎住:「他……他境界有這麼高,直逼他師父?」

  行進的隊伍剛剛還有人嬉笑聊天,此刻卻安靜得有點詭異,就連宇文離也忽然閉上了嘴巴。

  寧奪一直沉默地走在他身邊,此刻終於淡淡道:「他原本就已經到了金丹的圓滿境,後來又修鍊了破金訣。」

  破金訣三個字一出,他們四周都冷了幾分,像是有種邪惡的魔力,叫人不由自主悚然,卻又嚮往激動。

  元清杭腦海浮起姬半夏很早以前說過的話,終於如同醍醐灌頂。

  他喃喃道:「金丹被毀,不破不立。一旦修鍊破金訣成功,往往能在原先的境界上再上一層,那也就是……」

  寧奪淡淡道:「魔嬰境。」

  元清杭心裡一顫。

  修鍊魔宗心法,同樣能凝出和金丹類似的魔丹。魔丹境大成后,就是和元嬰境同階的魔嬰境。

  魔宗修鍊另闢蹊徑,無需佔用天地靈氣,可是這世上哪有簡單又沒有壞處的捷徑?

  修鍊魔宗心法容易導致境界不穩,越往上修鍊,每一步都兇險萬分,這也是最大的隱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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